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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他看疯二姨细弯弯的眉毛,发现今天她的眼睛很亮,跟平日里任何时候都不同,里头满是灼人的光。

  她像摆弄洋娃娃,也不管他舒服与否,生硬地在给他穿衣服,穿上厚重的棉袄,穿上老棉鞋,围上有破洞的围脖,仿佛他即将远行。

  他被搞懵了,一瞥眼,看到床头有个布口袋,里头塞满了白白的大馒头,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疯二姨剥了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说:“阿崽,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未必听得懂,但你得一句句都记着——将来读了书,懂了事,你就懂了。”

  他从未见疯二姨如此郑重其事过,愣愣扬着小脸看她,连嘴里的水果糖都忘了嚼。

  只记得,那颗糖,好像是柑橘味的。

  她说:“我是你妈妈,但那个人……”

  她满脸唾弃,还呸了一口:“不是你爸爸,你姓江,叫江炼,大江大河的江,百炼成钢的炼。”

  “你要走,那个我老带你捉迷藏的山洞,你别嫌黑,一直往里走,有个狗洞,你人小,能钻出去。”

  “钻出去了,就是条路。你顺着路一直跑,跑出去,别回头,这辈子都别再回头。”

  “你爸爸被杀了,妈妈受了这么多年罪,妈妈要亲手报仇,你不用管,你也不要恨,将来也不用回来打听这事,妈妈会把一切了结,你跑出去,忘了这一切,只管往前跑,你要有个干净的人生。”

  说到这,疯二姨一手拎起布口袋,一手拽着他往外走,他被拽得跌跌撞撞。

  门一开,风声呼啸,村里人都睡了,外头好黑,只有这间屋还亮灯。

  他想回到屋里。

  但疯二姨挡在门口,如同门神,她把布口袋塞进他怀里,说:“走,现在就走。”

  边说边推了他一把。

  他抱紧布口袋,趔趄着,又站在原地不动。

  疯二姨蹲下身子,温柔叫他:“江炼。”

  “别怕,我知道你小,一个人会怕,你也许会受很多罪,会被人欺负,会吃不上饭,但妈妈陪不了你了,你要聪明,要勇敢,见到事情不对,你就跑,一直跑。”

  “你的人生不在这儿,妈妈没法送你,但妈妈祝福你,希望你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不要恨,也不要觉得这世界欠你,好好去生活,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你认为值得的人,过着最美满的日子……”

  他听不懂,只抱着布口袋想哭。

  疯二姨垂下手,他看到,她手里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

  她说:“你不走吗?不走,我杀了你。”

  因着惧怕,他终于哭着迈步,跑出十来米远时回头,看到疯二姨也在哭,但她很快就用提着刀的手抹干了眼泪,跨进屋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扇门,从此对他永远关上了,他只能跑,拼命往前跑。

  他跌爬着穿过漆黑的山洞,又钻过只有小孩才能钻得过的狗洞,果然有条路,他从未见过的路,弯弯曲曲,九转连环,如细线温柔绾上起伏的群山,他也不知道,这路通往哪里。

  但是,跑吧。

  他抱紧布口袋,呼哧呼哧地跑,天上,云团聚合,身侧,树影摇晃,漫山遍野,虫声细碎——他还一直以为,冬天是没有虫子的。

  过一个急弯时,他似有所感,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山坳深处看去。

  视线尽头处,他看到一团跃动着的熊熊火光,被大风撕扯,在墨黑色的画纸上肆意张扬。

  江炼就在这里停住。

  他低下头,看到孟千姿已是满眼的泪,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借着他的衣服不断攀上,然后轻轻抚上他一侧脸庞,说了句:“你真是,从小,受了好多苦。”

  江炼笑,眼前有些模糊,抬手握住她的,说:“倒也还好。”

  那些苦,那些罪,倒也不是孤独领受的,她的目光不也穿透了群山般起伏的岁月,投注在他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为他流泪吗。

  倒也还好。

  “后来呢,长大之后,回去过吗?”

  江炼点头。

  回去过。

  他凭着记忆找回去了,没有进那个村子,去了那个曾经驻足回望过的山口。

  还能看到那山坳,满目葱翠,公路已经修进山里了,车来车往,好不热闹,过路的司机也热情,一连好几个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搭车。

  他笑着拒绝,后来徒步出山,在一个山道边搭起的水果棚下买了几斤梨,借着水洗了,现吃了一个。

  棚下还有好多修路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卖梨的老头说话。

  不知是谁说起这一带有钱,老头连连摇头:“哪呢,十几二十年前,穷着呢,媳妇也娶不上,要靠买……”

  又压低声音:“还有抢的,盯上人家外来的小夫妻,杀了男的,留下女的……”

  修路工们一惊一乍,江炼拎起剩下的梨,转身出了那个棚子。

  母亲跟他说,要亲手了结这一切,不要他管,也不要他记着,只要他有个干净的人生。

  他承这恩情,他尽量不心怀怨恨、始终笑对一切人,一切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心如江河,百炼成钢”,但他努力去做,不辜负嘱托,不辜负希望,不辜负那双映出刀光的泪眼。

  孟千姿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江炼。

  她阖上眼皮,语声低得像飘,觉得自己口拙词也穷:“江炼,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会遇到你觉得值得的人,过最好的日子……”

  江炼低头看她:“我觉得,我遇到值得的人了,就是她只想睡觉,不想跟我说话。”

  孟千姿睁开眼睛,看江炼的脸。

  他真是好疲惫,眼眶下因着睡眠不足,青黑了一大圈,全身濡湿,衣服贴着身子,内衬的T恤撕得条条缕缕。

  狼狈成这样,还打着精神,一直跟她说话,只是不想她睡着。

  孟千姿笑,轻声说:“我抬不起头,你低下点,我跟你说话。”

  江炼嗯了一声,低下头来。

  孟千姿仰起脸,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一直以来,她揣着明白当糊涂,一颗心揣来揉去的,生死面前,好没意趣。

  江炼先是没动,后来,孟千姿看见他笑了,那种想藏起来、但没藏住的笑,他没敢太用力回吻,只拿唇轻轻印了下她的,又提醒她:“别睡,跟我说话,咱们聊聊天,聊聊从前、聊聊以后,救援很快就会到的。”

  孟千姿将头埋进他怀里,低低应了一声,颊上的烫热和唇上的灼烧,迟了一会才来。

  至少现在,她是不想睡了。

  顿了顿,她仰起脸,问他:“没给我带点吃的吗?”

  很好,她惦记起饿了,可见意志没先前那么涣散了,江炼有点后悔:他考虑到这一节来着,还特意带了个山鬼箩筐,里头有能量棒,还有水,但是进这个洞的时候,全没了。

  江炼不想直接答个“没有”,徒劳地伸手进兜,在外套里来回检索:“我找找看……”

  找着找着,他的手就停住了。

  顿了顿,问她:“想吃巧克力吗?”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压变了形,因数次泡水、比原先小了一半的,但锡纸仍在的巧克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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