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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原来,广西境内的山很奇怪,恰能组成四道巨大而又下凹的弧,如同弯弓。

  第一道是:九万大山——大苗山——大南山。

  第二道是:凤凰山——天平山。

  第三道是:都阳山——大明山——镇龙山——莲花山——大瑶山——架桥岭。

  第四道是:大青山——十万大山——六万大山——云开大山。

  其中第三道弧,从地图上看,恰好切于北回归线上,切点便是镇龙山,这道弧,被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命名为广西弧。

  江炼细看那些山名,觉得好笑:“有六万山,九万山,十万山,那其他那几万山呢?”

  神棍摇头:“没有,明面上就只有六、九、十。不过广西的山脉太幽深了,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也许吧,江炼指了指凤凰山和镇龙山:“这么偏的地方,又是龙又是凤的,声势倒不小。”

  神棍在凤凰山和镇龙山之间那一带画了个圈:“说段小姐当年,就是去的这儿。”

  江炼说:“那我走了,不打扰你和段太婆……隔空对话。”

  江炼吃了个晚饭,一路溜达过去,刚好赶上开戏。

  这是个小戏院,很陈旧,颇有八九十年代的感觉,舞台是木制的,幕布是暗红绒的,椅子是红胶皮折叠的,江炼很喜欢这感觉,觉得整个人被沉入到另一个时空中,安然而又静谧。

  但其他人不喜欢,有一部分持票过来的,看到这场合就退了,嘴里骂骂咧咧:“我就知道便宜没好货,酒店不要钱白送的,能好到哪去?”

  开场前,又走了一半,因为报幕员道歉说:“曲小姐今天嗓子不好,不唱了。”

  曲小姐可能是个角,那些人专为捧角来的,江炼看他们三五成群地离去,心说:我今天,还就要专捧配角的场。

  人人都冲主角来,配角该多寂寞啊。

  §第六卷 阎罗 第四章

  戏开了场,也拦不住人走。

  因为布景粗糙,幕布上画些青山绿水、亭台楼阁,假得不能再假——现在的舞台剧,讲究与时俱进,各种新技术都可以引入,实在不该这么敷衍的。

  江炼觉得这剧没什么诚意、不太尊重观众,既不尊重观众,观众自然也就轻慢舞台。

  他也起了离席的心思,但是回头一看,不大的剧场里,居然走得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使他凭白多出不该由他负的责任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酿成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也是结扣解到底的最后那一拉——他这一走,这台戏可就真的崩盘了,再说了,演员该多尴尬啊。

  算了,反正晚上也没事,牺牲点时间,成人之美吧。

  于是他又坐定,这一坐,因为知道横竖是要听戏,反能静下心来了,听着听着,渐渐咂摸出些意味。

  一个剧种,但凡能有传承、能有受众,就必然有其独特的魅力,你心浮气躁get不到离席而走,不代表别人不能赏得了这味。

  江炼正听得入神,忽觉有人在身侧轻轻坐下,又问他:“喜欢粤剧啊?”

  是个女人,声音舒缓而又低沉,说来也怪,明明是在说话,但给人的感觉,像一声幽长叹息。

  江炼笑了笑,说:“也不是,我听不懂粤语,就是看个热闹。”

  边说边转过头来,触目处,不觉一怔。

  这是个相当美的女人,是美,不是漂亮,说不出她的年纪,也许三十,也许四十——她的年龄感不是来自于容貌,而是来自眼神和气质,而且,可以看出,她并不借助妆容和衣着去遮掩年纪,一切顺其自然,自然在她周身流淌,美也在她身上流淌,从垂在肩侧的头发到手肘处衣裳的浅浅褶皱。

  江炼简直是要被她惊艳了。

  他收回目光,心中突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一晚,这场戏,还不赖。

  美的事物,不管是画、景,还是人,都会让人心情愉悦,觉得不负光阴。

  那女人说:“这样更难得,有时候,听就行了,不一定要听懂。”

  又问他:“坐在这儿听戏,是个什么感觉?”

  江炼沉吟了一下:“首先,这儿必然有人砸钱扶持,不然,绝对支撑不下去。”

  台上,明亮的灯光点染着戏角的胭脂粉面、浓墨眼梢;台下,昏暗的余光里,那女人嘴角带出一抹很淡的笑。

  这是山鬼中行六的曲俏,亦即路三明口中名为老大、却万事撒手不理的“六妹”。

  粤剧流行于白话区,在广东、香港一带颇有受众,但广西情况较复杂:桂西壮族居多,桂东汉文化占主导。

  桂东却也分南北,桂林属桂北,受湖湘文化影响,讲官话;桂南一带,如南宁、梧州等,流行白话。

  所以粤剧在桂林不大吃得开,而且这小剧院简陋而又陈旧,每天压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开戏,纯粹是因为她——路三明为了讨好这位六姑婆,于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揽了戏票,当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过来捧场;比如长期雇佣“水军”,专为曲小姐喝彩,一听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顿作鸟兽散。

  曲俏说:“这才是个‘首先’,‘其次’呢?”

  江炼笑:“其次,我觉得,这戏,根本也不是演给观众看的。”

  曲俏怔了一下,她转头看江炼:江炼正专注看台上,光影镀上他的脸,显得五官分外分明,却也柔和,多半是因为他那似乎随时都会上扬的嘴角。

  曲俏说:“那是演给谁看的?”

  江炼说:“给自己看的。”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你看这种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陈设,是没钱去改进吗,肯定不是。就是刻意为之的,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早已过去了,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温。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在乎赚不赚钱。”

  曲俏坐着不动,台上的一切却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着念打的调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风,棍影连成了圆,又成了起伏的漩涡,像是要把远年的事吐出来,又像是要把现在的她给吸进去。

  她听到江炼问她:“你没事吧?”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挂落一行泪,并不去擦,只笑笑说:“没事。”

  又指向舞台两侧:“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门。”

  江炼说:“没错啊,供演员上下戏台用的。”

  曲俏摇头:“外行才这么说,那个叫‘虎度门’,早年在广东学戏,师父要求得严,一再强调说,上了这个戏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这戏……”

  江炼听到她说“早年学戏”,忍不住“啊”了一声:“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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