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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眸中突然又现出狠戾之色来:“你三爷爷还真就不信了!”

  语毕,反手就从腰后抽出板斧来,扬起老高,脸上块肉簌动,狠狠向着那口箱子劈了下去。

  江炼失声叫了出来,这一刻,也忘记了一切都是幻象,屈肘狠狠撞向黑三爷的胸口,试图把他给撞个趔趄、使得这一斧劈空。

  这世上,最怕这种事了,明珠暗投,专家积年之力修复的千载古字画,到了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头那儿,只是薄脆的烧锅纸,还会被嫌弃不能久烧——这黑三爷什么都不懂,把白石老人的字画当废品扔了也就算了,可这箱子……

  这一撞自然走空,江炼身子没立住,踉跄着险些栽倒,孟千姿正目视黑三,忽见江炼栽出去,急忙伸手来抓,到底迟了一步,抓了个空。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声极难听的嗡嗡钝响,堪比刮锅挫锯,而黑三爷撒开板斧,抖索着手,哇哇痛叫起来。

  江炼急过来看。

  这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这么硬,那一板斧之力下来,只在雕花的箱面上留下了一道白印而已,黑三爷却被反震之力给伤了:虎口裂开,手掌间流下血来。

  板斧都劈不开?

  江炼震惊之余,又有一丝欣慰:他一直担心,那箱子会被丢弃在荒野之中,这近百年来雨打雪渥,箱体早朽烂了,里头的药方自然也保不住——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老大受伤,众匪慌成一团,有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伤药,有人就地取材、撕扯开一件绫罗袍子,以便取布给黑三爷裹伤,还有人为讨黑三欢心,上去一脚把箱子踢开老远,骂道:“破铜烂铁。”

  一众纷乱中,江炼注意到,那个师爷,名唤阎罗的,面露不解之色,朝那口箱子看了又看。

  江炼的心突突跳起来,他很仔细地,把那个阎罗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帮土匪,都是只贪酒色女人、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山野悍匪,只有这个阎罗,见过世面、大概也读过书,知道这世上值钱的,远不只有黄金白银,也晓得某些怪异物件,必有其价值。

  黑三爷暴怒,一只独眼气得几乎要鼓出眼眶:“给我架火,烧他娘的!”

  阎罗急叫:“三爷!”

  他小跑着挤到黑三爷身边,讨好似的笑:“我说三爷,咱们是不是得赶紧啊?到底是打家劫舍,万一后路再有人来,又要不方便。”

  又指向那堆小山般的箱笼:“你放着那么多值钱的不开,跟一口破箱子……犯不上啊,它又不懂,只是个死玩意。”

  黑三爷一愣,再一想,觉得这话有道理极了,夸他:“还是师爷想得周到,要么说识字的人脑瓜子灵呢?”

  说着,又瞥一眼那箱子:“真不值钱?”

  阎罗轻描淡写:“雕工不错,能值一两个洋钱吧,但那也得看有没有人买——这箱子没接缝,叫我说啊,就是个焊死的箱壳子。”

  那猪尾巴辫的小喽啰百思不得其解:“师爷,那他们逃难,带个空箱壳干嘛?”

  阎罗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空城计,那些个贩卖烟土的,总要带上几箱子山货,假装自己是正当客商——遇上打劫,就扔掉山货箱子,引歹人去抢,自己趁这空子护住烟土逃之夭夭,这都是幌子。”

  “这家人又带不值钱的书画又带空箱子,也是这个道理,亏得我们把他们围住了,不然他们把这些不值钱的货扔下来哄我们抢,自己带着金银洋钱跑了,我们不就亏大了吗?”

  小喽啰恍然。

  黑三爷也赞阎罗:“还是师爷有学问,要么说,拉寨子上山头,必得有个识字的师爷呢!”

  阎罗谦虚地笑,笑着笑着,目光又不易察觉地、飘向了那两口被弃置在一旁的箱子。

  ……

  接下来的开箱就要顺利多了,每一口都没让人失望,黑三爷让人重新装了箱,洋钱单装、金银单装、珠玉首饰单装,上好的绫罗绸缎也单装,捡贵重的,一共装了十来箱,抬上马背时,连驮马的腿都被那分量压得打趔趄。

  剩下的那些半空箱子以及满地尸体,黑三爷也懒得理了,大手一挥,就想拉人回寨,阎罗又出来建议:“三爷,咱们还是收拾收拾,这一地尸体,又到处是箱子,过路的一看,就知道是遭了劫杀。”

  黑三爷冷笑:“我还怕这个?”

  “倒不怕他们报官,反正当官的也是吃白饭的。怕就怕消息传开,人人都知道这片山头有匪,过往都避着走——咱们以后,可就得绕远路才能宰得着肥猪啦。”

  黑三爷琢磨出点味来,倒吸一口凉气。

  阎罗不慌不忙:“不如都收拾了,回头我带人绕去就近的天坑,扔进去一了百了。”

  ……

  江炼眼看着那些尸体被抬起,一个叠一个,叠罗汉般压上马背,五六匹马,驮了二十来具死尸,颤颤巍巍,被人吆喝抽打着,跟在运赃的马队之后,慢慢走远。

  他心有不甘,一直跟着,似乎想跟去目的地,看看那口箱子又会有什么样的辗转,但蜃珠的显像范围有限,跟至一处山口时,仿佛是有什么界线,那些人、那些马,跨过去就消失了,仿佛是从远年的烟尘里来,又往远年的烟尘里去,只在这儿略作停留,演了一场戏而已。

  四周重新安静,江炼站在山口处,一时还适应不了这虚实的变换,脑子里停驻着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软塌塌趴吊在马背上的白色褂裙女人:她的两只手随着驮马的行走左右摇摆,半连着的头也一样。

  身后,孟千姿说了句:“这一趟,还算有些收获。”

  没错,江炼收回被那列驮队带远的心神。

  这一趟,比预料的要好,那箱子一定还在,只不过不知道散落何处而已。

  但是,可以从一个人入手。

  阎罗。

  回到云梦峰时已经很晚,但况美盈居然还没睡,在客栈门口来回踱着步,见到江炼下车,她急急冲迎上去:“江炼……”

  车上陆续又有人下来,她又把后半截话咽回去,紧握着的手微微发颤。

  孟千姿笑了笑,说:“你们聊。”

  说话间,便加快了脚步,众人都是会看眼色的,也都紧走着进门。

  况美盈咬住嘴唇,等这些个山户都走完了,才抓住江炼的手腕:“你……看到了?”

  江炼笑了笑:“看到了。”

  况美盈的眼前瞬间就模糊了,她能感觉得到那行将漫出眼眶的泪:“我太婆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看到了,还看到了你外婆小时候,她长大之后,跟太婆年轻时是挺像的。”

  况美盈长吁一口气,她松开手,又吸了吸鼻子,呢喃了句:“好,好。”

  蓦地又想起了什么:“那……那口箱子呢?”

  江炼没正面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先休息,天亮……开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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