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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被他的手一映衬,她的手就显得尤为纤细,他的指尖,已然托到她的腕了——只要略一翻手,就能把她的尽数包在掌心。

  江炼恍惚了一下,竟有点紧张:自己那手,会不会不受他管束,真就这么做了?

  有可能,儿大不由娘,这手长了二十来年了,万一它有自己的想法呢?

  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听到孟千姿说:“废除莲瓣,没有前例,也就没有专用的说辞,我就用山鬼常用的说辞好了,一个意思。”

  江炼嗯了一声,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他觉得,自己那小拇指,好像动了一下。

  “你小子……”他在心里说那手指,“想翻天呢……”

  孟千姿的话一句一句,就响在耳边。

  “此生有幸,中道结缘,缘不到老,路有离分,随我伴我,离我去我,蔓不强扭,客不强留,天圆地方,山高水长,由君策马,任尔高飞,旧约不续,情义留存,谨守其口,谨慎其行,反刀相向,必受其殃,天、地、人、神、山鬼,共鉴。”

  他看到孟千姿把手抽开了。

  还看到自己上托的手,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并没有动。

  也许,小拇指动了一下,只是他的幻觉,那当口,小拇指并没有动,只是他的心,动了一下吧。

  正微哂间,孟千姿突然咯咯笑起来,还拉他看:“快看,看那猴!”

  循向看去,那小白猴也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孟千姿方才抹下的眼膜,费尽力气扒拉开了,有样学样,也往自己脸上贴,它那不叫贴了,叫拍——又拍不准,啪一声拍嘴角边,又掉下来。

  它低下头,想再捡,孟千姿已经先一步过去,捡起了扔进垃圾袋,又说它:“美死你了。”

  小白猴便巴巴看她,想从她这,再享受些“高级的”。

  江炼也笑,孟千姿似乎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和山兽相处时,从来都是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欢喜,一颦一笑都动人。

  他说:“这么喜欢,准备带走了养吗?”

  孟千姿摇头,有几分不舍,但语气并不犹疑:“人家是山生山养的,崖底才是它的家,哪能因为自己喜欢,就把它带走啊。”

  又说:“这世上,中道相逢,太多喜欢的人和物了,你留下来也不容易,它跟你走也不轻松,记住就好……看缘分吧。”

  江炼沉默了会,轻声说了句:“也是。”

  §第五卷 箱子 第十章

  十点刚过,拔营已告完毕,崖上收的收、捡的捡,恢复了之前的荒寂寥落,仿佛前两天的闹闹哄哄、人来人往,只是躺平闭眼、一枕黄粱。

  只剩了一只脑门上点了红点的小白猴,孤零零坐在一大堆专门给它留的瓜果糕饼之间,愣愣看一个人下崖,又一个人下崖,孟千姿下崖的时候,它心有不甘地追了几步,却也只追到梯子顶,怯怯地探头下望,就再也不敢迈步了。

  它生在崖下的丛林间,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在孟千姿的驱使下上崖了,这已经是它世界外的世界、天外的天。

  再远的距离,它就不敢走了,对孟千姿的不舍留恋,敌不过它对未知的畏惧。

  它在梯顶边缘处窜来窜去,吱吱乱叫,最后不叫了,蹲在那儿,捧了根香蕉啃,呆呆看潮水般的一群人没入密林。

  隔远了看,它像块猴形的、蹲伏的石头。

  孟千姿回头冲它摆手:“回去吧,以后就机会,我再来看你。”

  辛辞随着一干人往山下走,精神有点恍惚,没留神间,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下去,幸好边上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胳膊,还关心了句:“小心点啊。”

  这声音……

  辛辞抬头去看,有点受宠若惊。

  居然真是孟劲松。

  这老孟,啥时候改了性,关爱起他来了?

  他不知道,孟劲松这是被孟千姿训了,孟千姿的原话是:“辛辞今早给我梳头发,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似的——我告诉你,辛辞这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落下个疯呆痴傻……都由你负责。”

  是以孟劲松不得不对他分外留意,见他没精打采,总觉得是已经吓出了隐含疾病:“没事吧?”

  换了其他的山户这么问,辛辞大概嗯一声就完了,但来自老孟的关爱,好比南极吹暖风,让他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身价都高了——必须郑重作答。

  他说:“没事没事,神经哪那么脆弱。”

  孟劲松松了口气,但还是进一步求证:“那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辛辞又让他说得唏嘘起来:“还不是因为那个……白小姐么。”

  早上,因梳头不力被孟千姿打发走之前,他跟孟千姿聊过几句,虽说听不明白,但隐约得知,白水潇是被那洞神吸耗掉了体内的水分、当成了对外联络的“助推器”。

  他有点伤感:“你是没看见,白小姐出事之前,一直在跟我讲她和洞神之间才是真感情,又看不上世俗情爱,觉得是讲金不讲心,觉得自己的感情才是超脱一切的……不瞒你说,有那么几秒,我差点被她这说法给洗脑了,哪知正说着,她就……”

  想起白水潇当时的惨状,辛辞不觉打了个寒噤,喃喃了句:“就是觉得……太讽刺了。”

  就为这事啊?孟劲松有点瞧不起他:要么说大太监就是大太监呢,阴柔过甚,成天为了点情情爱爱的事伤春悲秋的。

  他说:“女人被男人骗这种事,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男人骗女人,一种是女人自己骗自己。”

  “那洞神能是真爱她吗?落花洞女这传说,都多久了?这些年下来,得出了多少落花洞女啊,无非是洞神诓来、给自己解闷办事的工具罢了。”

  他总结:“这事儿,在我看来,没什么好讽刺的,也不值当去伤感,究其根源,是白水潇自己想得太多了。有时候啊,男人爱女人,不一定有那么爱,是女人脑补太多、纠集种种行为迹象,非认为这是爱的表现。”

  辛辞气结:“老孟你这人怎么……没点人味呢?”

  很好,嘴皮子这么利索,看来战斗力甚强,绝不存在什么“疯呆痴傻”后遗症的可能,孟劲松有点后悔刚刚对辛辞施加的关爱了:就该让他摔一跤,人摔得皮实点了,那点矫情乱伤感的小心思也能摔掉点。

  他回了句:“男人么,说话就是这么粗糙,话糙理不糙呗。”

  说完就走开了。

  辛辞原地站了会。

  他隐隐觉得,孟劲松的话好像是在讽刺他什么。

  但到底讽刺的点在哪儿呢,没想明白。

  孟劲松有点小得意:成功暗损了一把辛辞。

  但又怕损得太含蓄了,他那智商领会不了。再说了,真是近墨者黑,跟辛辞混熟了,居然玩起这套向来为自己不齿的嘴皮子把戏了。

  所以,那点得意,很快也就索然无趣了。

  他举目四顾,想找找孟千姿走到哪了、以便赶过去陪着,正张望间,身后有人叫他:“劲松啊。”

  是仇碧影,孟劲松应了一声,三两步迎过去,又调整自己的步伐,以便跟仇碧影保持一致。

  仇碧影走得很慢,是刻意放慢的那种,很快,两人就落到了大部队的后头,拉开了一段距离。

  孟劲松心头忐忑,觉得仇碧影这是有话跟他说。

  果然,又行了一段,仇碧影压低声音:“劲松。”

  身边都没什么人了,完全没有低声的必要,足见要谈的事须得小心和隐秘,孟劲松也压低声音:“您说。”

  仇碧影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小千儿身边出现了适龄的、条件过得去的男人,要及时跟我们讲啊。”

  孟劲松一窘:“是这样的,事出突然,江炼跟千姿认识,也没几天……”

  仇碧影打断他:“男女情事,又不是搭架造屋、种豆播稻——一定要经过个寒来暑往才看得出来吗?有个词叫‘一眼万年’,我觉得是夸张了点,但基本上,看个几眼,有没有感觉,心里还没个数吗?”

  孟劲松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他们起初,一直有冲突……”

  仇碧影笑了笑,可那眼里,分明没什么笑意:“很好,起初有冲突,这才几天,已经化解了——我告诉你啊,同生共死一次,那交情,胜过平淡度日三年。用你们年轻人的新潮话讲,那叫不可替代性。”

  “给你送花、请你吃饭、向你献殷勤的人不难找,从火场里救你性命、陪你下崖、一起剖胆的人,这辈子能遇到几个?千姿活到八十岁,都会记得:有一年她下崖,差点被着了火的蝙蝠群给害死,是江炼救的她。”

  没错,不可替代性,连那群着了火的蝙蝠,都有不可替代性——人这辈子,能遇上几趟这样的凶险呢?势必记忆深刻,没事就会拿出来咂摸:“那一次啊,想想就可怕,被数万只着了火的蝙蝠围着,差点就回不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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