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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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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却极温和客气,一直向他道谢,吐字发音柔柔糯糯,腔调也好听极了,让他觉得自己那一口山里味儿的土话真是粗鄙。 道别时,他半低着头,依然讷讷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儿,直到那女人走远才敢伸头张望:女娃娃搂着母亲的脖子,摆着小手一直跟他再见,他的眼睛,却只盯着女人那柔软的腰肢和旗袍下露出的纤细小腿。 这真是仙女啊,山寨里那些姑娘,歌唱得再动听、花绣得再美,也比不上她,更何况,那些姑娘总笑他丑,正眼都不瞧他,但那女人,那么温柔,还让娃娃喊他“叔叔”呢。 黄同胜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了房,胸腔里热乎乎的一团,后半天,他再也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想那个女人。 早些年,他是不敢想女人的,因为师傅说,童子身上三把火,所以才能赶尸,但女人的身子最毒,能破掉这纯阳火,要他远离女人,想都不要去想。 但随着年岁渐长,有些事儿日渐挠心,最近两年,他越来越多地想到上岸和讨婆娘这类事,他算了一下自己攒下的钱:这辈子,能娶上个那样的女人吗? 摸着自己的脸,他觉得应该是娶不上的,他配不上啊。 除非,他想,除非是那个女人遭了灾,比如瘸了条腿、瞎了只眼,或者毁了容,这才轮得上他,而他必然不会嫌弃她,会把她当宝,高高供起来,自己咽糠,给她吃肉,自己哪怕光腚呢,也要给她扯上好的布面做衣裳。 真的,她要是遭个灾就好了,也唯有这样,才可能跟他配成一对,黄同胜想入非非,又忽然警醒,连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真混账,怎么能盼着人家遭灾呢,该死! 就这么一路折腾到入夜。 于赶尸匠来说,这是该上工了,他清了房钱,晃着杏黄旗子,引着几个喜神,又摇摇晃晃上了路。 行到中途,天上落了雨,黄同胜路熟,把喜神引到一个洞里避雨,自己则倚住洞口,晃着火把,百无聊赖等雨停。 正东张西望,忽然远远瞥到,斜前方坡头的一棵大杉树上,似乎吊着一个人。 黄同胜吃惊不小,倒不是怕死人,做这行的,胆都大,而是他记得,那棵树上确实吊了个盘辫子套草鞋的男人,但上个月,自己才帮他收了葬。 没错,那个人在树上吊着,已有一两个月了,黄同胜来来回回总看见,都看成熟脸儿了——贫苦惜贫苦,他起了恻隐之心,有一回对着那人发愿说,如果这趟走脚,能得二十个洋钱,下回来时,就买身寿衣,帮他入土。 结果,那次的主顾挺大方,给了三十个,黄同胜觉得做人要守信用,再走脚时,真就带了身寿衣给那人换上,就近掘了坑埋了。 这才一个月,怎么又有人吊死在这了?怪了,这么荒僻的地方,这些人是怎么找着的? 黄同胜觉得奇怪,反正一时半会赶不了路,便过去看个究竟。 他爬上坡头,借着不断跃动的火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刹那间,浑身汗毛倒竖。 这不……还是他埋的那人吗?怎么又吊上了?难不成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可即便是爬出来的,也该身着寿衣啊,这一身破衣烂衫,不是叫他在坟前烧了吗? 黄同胜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去拽那人身子,想拽过正面看个究竟,哪知拽了个空。 他怔了半天,忽然反应起来:老天!这是师傅讲过的提灯画子啊,他可真是开了眼了! 黄同胜兴奋莫名,对着那具假尸左看右看,啧啧赞叹:跟真的似的,比真的还真,要不是伸手去摸,谁能知道是假的? 正瞧得起劲,背后不远处,忽然传来惊惶的人声和驮马奔踏声,循向看去,火光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汹汹的呼喝和响哨,黄同胜常走夜路,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土匪在劫道! 赶尸匠确有一身玄乎其玄的本领,但这本领是应对死人的,有如秀才的大道理,遇到刀枪棍棒,照样一无是处。 这当口,跑是来不及了,叫人看到,必成靶子,黄同胜急中生智,趴进坡下的灌木丛中,只盼着被劫的驮队能跑得快点,将土匪带离这一片。 哪知事与愿违,惨呼和劈砍,还有车翻马嘶,如在他头顶上方拉开阵仗,憧憧晃动的火把光亮泻下坡沿,映着黄同胜泥水和汗水混流的脸。 他借着灌木的遮掩,战战惶惶抬头去看。 这驮队里的人倒还挺硬气,又或许是到了生死关头,不拼不行了,那些个男丁都操起了棍棒和土匪对打,连女人都冲上去帮着撕咬,然而力量悬殊太大,渐成败势,混乱中,黄同胜忽然看到,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朝着这个方向跑过来。 他暗叫糟糕,生怕这女人把土匪引过来,连累自己被暴露,及至看清那女人的脸,又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居然是白天在旅店里见过的那个女人,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那个拍他门的女娃娃。 黄同胜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会趁夜赶路,事后多方打听,才知道应该是被人做了“夹饼馅”:向导被土匪买通,当了内应,引着她们绕远路、走错路、误了投店,好在偏僻的地方开宰。 当时,黄同胜认出是她,心内极盼她能逃脱,然而,有个持刀的土匪立刻发现了这个偷跑的女人,大喝一声撵了上来。 那女人听到呼喝,又惊又怕,腿上一软,居然一跤绊倒,也不知是不是幸运,摔倒之后,一抬头,看见了隐在草丛中的、黄同胜的脸。 黄同胜一直想知道,当时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多半是惊怖的、拒绝的,不能给她以希望,反让她绝望——因为那个女人惨笑了一下,跟他说:“你别怕。” 说完,她迅速把孩子推了过来,再然后果决回身,向着那个土匪冲了过去,以一心求死的势头,和他厮打在了一起。 黄同胜脑子里嗡嗡的,他抱住那个孩子,一点点往坡下缩,头顶上飘着太多声音,太杂太乱,以至于他辨不出,到底还有没有那个女人的。 雨水淋进他的脖子,他低头看怀里的女娃娃,她撇着小嘴,像是要哭,但没有出声,似乎未知人事便已懂事,小小的脖颈上,一根纤细的银链闪着微光。 黄同胜把链子拉出来看,原来链子上坠了个长命锁,上头镌刻着女娃娃的生辰八字和名字。 况云央。 后来,这头的声响渐渐散了,人声熄了,驮马被拉走了,土匪们围聚在不远处,挨个开箱检视战利品,不时发出兴奋的叫好声,这头只余火烧车架的荜拨声。 雨也小了,一丝一丝地没入残火,被哧啦一声烫成轻烟。 黄同胜做了这一晚最勇敢的一件事儿:他抱着小云央,偷偷爬上了坡。 他看到尸首横七竖八散了一地,可以预见,过不了多久,野兽就会循着血腥味找过来,把他们一具一具拖走,他找到了那个女人,她面朝下趴伏在泥地上,颈边绽开触目惊心的伤口,白色的衫卦业已被血染成黑红。 她必定是死了,黄同胜哆嗦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而小云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黄同胜怕被土匪听到,赶紧掩住了云央的嘴,但没想的是,这哭声惊动了那个女人。 她还没死,用尽最后的力气仰起脸,满是泥沙和血污的嘴唇慢慢翕动着,像是要说话。 黄同胜赶紧跪下身子,凑过去听。 她好像在说:“箱子,房子。” 声音像几根虚晃的丝,说一次,就断两三根,再说一次,又断两三根,末了断完,再也没了声息。 黄同胜收养了况云央,那之后发生的事,跟孟千姿先前猜测的差不多:又一次接活时,他在长沙附近撞上了日本鬼子,这才知道,鬼子要比长毛鬼凶狠得多。 中枪受伤之后,他借着这个机会上了岸,改名况同胜。 他没有忘记那女人临死时说的话,猜测着是不是况家在老家埋了什么重要的箱子,好在况家一路逃难,人多声势大,并不难沿途往回打听——况家住娄底,传说中蚩尤的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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