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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蓝玉讪讪地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哪像我,下来这么久了,纸钱都没收过一张……”

  端木翠想说什么,身下忽然一声木头脆响。

  了不得,她是阳世身,这冥市的牛车经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时候该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蓝玉:“心中记恨白恩公吗?”

  “记恨?为什么记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搅得无法收拾,你们一家人,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蓝玉笑了笑,摩挲着那颗墨玉飞蝗石,答得认真。

  “怎么会,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于后来,家门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命?自己都说不清楚命究竟是什么,这小小姑娘,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告别蓝玉。

  蓝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儿?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一晚?”

  端木翠遥遥向她挥手,说:“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递上黄金纸宝,一个,又一个。

  还埋怨自己目光短浅:“是我先前小气,不想拿钱给差大哥,现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认得去黄泉的路,我想赶时间,早些搭上奈何桥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过,戏一定要做足。

  所以张龙还在往火盆里添黄纸,鼻子被熏得已经辨不出烟味儿。刚刚邻家有人扒着墙头偷窥,大概是纳闷这院子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看到满院开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没敢吭声。

  赵虎还在撒纸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动了,眼底干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谁都是直勾勾的,摄人心魄。

  就在这当儿,棺材里忽然笃笃笃三声。

  展昭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高处的漩涡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脱口说了句:“端木回来了。”

  看大戏,总是演的时候热闹,撤场时,最是劳神费力。

  张龙、赵虎他们又忙起来了,撤灵幔、搬棺材、扫地。火盆还在用,公孙策蹲在边上烧祭文,一边烧一边“呸呸呸”,又说“不吉利”、“刚说的都是胡话,各路神灵都别当真”。

  端木翠在卸妆,小青花殷勤地帮她拧毛巾:“来,主子,擦擦,粉要卸干净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妆台边上,难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确认。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专心对着铜镜擦去妆粉,“她说是不小心,也是时运不济,那条河平时没那么深的,谁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着底,又没人来救,一条命就那么交待了……”

  “这样啊……”白玉堂放心下来,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说起你了,她还记得你呢,一口一个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见张龙、赵虎他们陆续离开,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别:“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谢。”

  端木翠叫住他:“等会儿。”

  她扯了张纸,指尖蘸着砚台里的残墨,唰唰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他。

  “那姑娘叫蓝玉,是个贫家孤女,身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白玉堂静静听着。

  “一张苇席,一口浅坑,草草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觉得特别湿冷,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她烧过纸钱,连口香火气都没吸过……”

  冥市那些人,为什么都懒于走动?因为阳间的挂念和香火气就是他们的元气。他们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遗忘,一走一动都要耗费元气,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语、不动、不笑,把整个冥市,活成了广袤的无声世界。

  “思来想去,能记得她的,也许只有你了。”

  “白玉堂,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当初救她的山里,半山腰,一棵榆钱树的边上。你要是有心,什么时候路过,不妨祭拜一下,烧些纸钱,请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么的,也能帮她早入轮回。”

  白玉堂接过来,对叠,再对叠,放进怀里,说:“知道了。”

  心结终于打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没有太多欢愉之意,来时心事重重,去时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明明事了,到底还在迷惘些什么。

  端木翠目送他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欢起来。

  一回头,展昭还在等她,说:“不是说好了去夜市看百戏?快些,换好衣裳,到那里正赶上热闹。”

  端木翠笑起来,问他:“是给我做好事的犒赏吗?”

  她脱下丧衣,换上常服,和展昭已经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并不忌讳这些小节。展昭低头帮她系上腰带,抚平、扣结,头发拂到她的脸,她觉得痒,哧哧笑着呵气去吹。

  展昭突然问她:“那姑娘,其实不是失足溺死的吧?”就知道瞒不过他。

  端木翠的笑意渐渐敛去,末了变作倦容,轻轻靠进展昭怀里。

  那些端出来的气派、声势、精神、张扬,乃至中规中矩的礼节,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统统飞灰一样拂落。上仙又怎么样,四大校尉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我们端木姐”又怎么样,她也会累、疲乏、想不透、钻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她说:“回来的路上,我其实也犹豫了好久,是说出来好呢,还是不说的好。”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了这么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冲动意气不管不顾的少年侠士了,这一笔早年的追悔莫及和无可挽回,因为冥市蜃楼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应该重重抹下,还是淡淡擦除?

  她仰头看展昭:“你说,我做得妥是不妥?”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妥与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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