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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夜间,展昭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时,风声又起。展昭卧听风声,正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到端木翠声音,一惊而醒,再仔细听时,却又没声了,轻轻走到帘帐处掀看,就见阿弥一人站在场中向外张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齐整了出去,唤阿弥道:“阿弥姑娘。”

  阿弥忙回转头来,乍见展昭,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展昭便知她是有事:“怎么了?”

  阿弥指向外头:“展大哥,你跟着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着,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着,她还着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惊,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两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阙和穿心莲花,不及再跟阿弥说什么,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见到端木翠,她一个人,拄着那根拐杖,走走停停,并不匆忙。此时,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荡荡,只一轮冷月亮洒下淡淡光来,连巡卫都不见一个,她的大氅被风扬起,露出单薄纤弱的身子来,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结带一根根扎好。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怔怔看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着女墙站着,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得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没有回头,待他走近时,低声叫他:“展昭。”她还是没有看他。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吗?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吗?”

  怎么说她的家也该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较真了说,西岐也不是,应该是端部落才对。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是她看得兴致勃勃:“我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好不好看?”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乡明,”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得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个斋买的,这是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我就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瀛洲那么舒服,也没有开封那么热闹。”她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渊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得那么真,我醒来之后,看到那时候常住的军帐,吃饭时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数也数不清,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她喃喃:“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晚上也是这样的,连风都是一样的,呜呜的像是谁在哭。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羡慕这些人,他们还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断瓦残垣,满院的野草,那还是自家长的,一砖一瓦,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他们还不知足,还捶胸顿足地哭,说什么斗转星移世事全非,他们哪里知道世事全非是什么样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里的一片瓦来,我都没哭,他们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的。”

  说着说着,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渐渐湿了。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说话了,近乎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这夜晚跟开封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展昭看不大出来,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得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砖,汉人知汉瓦,她知道自己家里的夜晚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敝屣。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叶脉木纹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个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利定她去留?展昭合上双目,将眼角处的温热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应得很快,毫不客套,还翻他一个白眼,“你一向对我不好的。”

  前头说过,端木翠向来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前一步还花朦胧鸟朦胧秋月正朦胧,让她一句话打岔就能偏到养牛耕地种田忙、挑水烧柴真欢畅上去,就拿这次来说,姑娘你不说话,让展昭自个儿内疚伤情不就得了?保不准他日后对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这么一顶结结实实的大帽子过去,还“一向”!

  展昭气结:哪有“一向”那么始终如一?不就是态度上有那么点点不耐,都没敢说什么重话,她就敢给他上纲上线。孔夫子一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是孔夫子也说得不尽然,应该再加一句,两相较之,女子更难养也……

  索性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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