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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他们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彼此,尽管两人已经熟悉到闭上眼睛也能想出对方的模样。今日的容颜其实也与平日无异,或许还更安静更平和些,展昭稍嫌湍急和不安的心绪也因着这安静慢慢和缓下来。端木翠的眼神澄澈非常,没有畏缩没有歉意,却透出坦荡的清明,这清明如同铺出一条笔直的路,直直通到他的心里。

  展昭微笑了一下,那些想说的话忽然像苍白的泡沫一般撇去,轻飘飘没有分量。

  顿了很久,他缓缓低下头来,附于端木翠耳边低声道:“端木,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端木翠极低地嗯了一声,耳语般道:“你不怕所托非人?”

  “怎么会?”

  言语犹在耳畔,身形却已退了开去,颊边还残留着展昭俯首时带来的暖意,抑或是恍惚的幻觉?

  抬眼看时,展昭的唇边还停留一抹淡淡笑意。

  尽管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端木翠的眸中还是蒙上了一层泪雾,她咬咬牙,决绝地转过身去。

  温孤苇余骤风一般从她身后掠过。

  相接而过时,冰冷的风缘如同刀锋,森冷的凉意瞬间冻结每一寸肌肤,巨大的恐怖之意几乎要把心脏撕裂开来,端木翠猛然失控,带着哭音道:“温孤苇余,留他全尸!”

  回应她的,是冷冽而又残忍的颈骨折断声。

  端木翠的视线迅速模糊,影影绰绰间,她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形软了下去,然后一声闷响,倒在地上。

  端木翠僵在当地,刹那间,她觉得断的不是展昭的颈骨,而是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进而困难,意识转成了混沌和茫然,温孤苇余的声音飘忽着,像是来自最遥远的天际:“上仙,现在我们之间,有了契约了。”

  端木翠嘴唇嗫嚅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泪,忽然间像意识到什么,战栗着往展昭倒下的地方走去。

  温孤苇余伸手拦住她:“何必徒惹自伤?”啪的一声,够响亮的一记耳光。

  温孤苇余抚着火辣辣的脸颊苦笑,垂首看到端木翠伏在展昭的尸身之上恸哭。

  女人嘛,就是这样,温孤苇余心中宽慰的同时却又有些不齿:是她自己同意牺牲展昭的,可当展昭真的死了,伤心难过的也是她。

  哭过一场便好了吧?

  不管怎样,拔掉了展昭这颗刺,断了她的念想,也许她就不会再玩什么别的花样了。

  如此想着,心底渐渐涌起自得之意。

  不过,端木翠实在是哭得太凄惨了,叫他心生恻然。

  “上仙这是何必……”温孤苇余叹息着,忍不住去抚端木翠的头发。端木翠似乎并不以为忤,这让温孤苇余的胆子大了起来,缓缓俯下身子,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间,另一只手略略用力,抬起了端木翠的下巴。

  她满眼的泪,泪光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反而让她看起来倍加惹人怜惜。

  温孤苇余似是痴了,手臂微拢,便将端木翠拥进怀里。端木翠竟没有抗拒,这多少有点让他失望。

  他并不希望她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否则要她如何忘掉毂阊或是展昭?但她如此驯服,还是让他失望了。

  这样的征服,太过索然无味,怀中的美人,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

  “你……”话甫出口,心口猛然一阵刺痛。

  心口一阵麻痹,这麻木如同道道长虫,蠕动着自心口处向四肢延伸,寸寸啃噬,处处结茧,肢体的知觉渐渐丧失,不能动弹半分,徒留意识分外清醒。

  “锁心指……”温孤苇余想微笑,但是面部的肌肉已全然僵住,喉底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怪异非常,“你用了锁心指?”

  “你太碍事了。”端木翠冷冷起身,面上泪痕未干,“我前日刚把狸姬送进炼狱,不知道是否有比炼狱更适合你的地方。”

  “所以,刚刚只是做戏给我看?”尽管早有预料,温孤苇余心中还是止不住叹息,“你哭得那么惨,我居然被你骗过了。”

  “眼泪是真的,是为展昭。”端木翠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尸身,“今日展昭死在这里,修复了女娲封印之后我也难逃生天。好在锁心指会制住你,直到瀛洲的人查到这里来。届时我希望后来者好好惩治你,给我也给展昭一个交代。”

  “我们是歃血结过盟的,上仙。”温孤苇余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你这么快就违背了盟约?”

  “不要再跟我提展昭,你不配。”

  “所以,展昭只是你用来牺牲引我大意的工具?上仙的绝情,真是超过我的想象。”

  端木翠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身面向石台。

  “我想,展昭不会反对我这么做的。”

  温孤苇余的喉底逸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在这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端木翠的身形轻盈扬起,涉入炽焰。冲天的炽焰瞬间膨胀开来,整个穹洞洞壁如漫洒了鲜血一样赤红,端木翠的影子立时模糊在浓烈的炽焰之间。温孤苇余眯起眼睛,目光颇为玩味地追随着端木翠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忽然觉得端木翠像一只飞入沧海的蝴蝶,很快就被卷入暴风雨的混沌之中。

  待得烈焰偃下,他看到了端木翠立于石台边缘处的纤细背影,淡紫色衣袂被真气鼓胀的几欲离飞,竟也肆意如炽焰般热烈了。

  而那充斥了戾气的女娲封印,也渐渐地从黑气弥漫转成赤红了。温孤苇余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要搞什么歃血为盟的玩意儿,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不能为我用,留之亦无益。

  端木翠回头时,温孤苇余很得意地看着她面色刹那间苍白一片。

  很好,非常好。

  温孤苇余作如是想,立于石台边缘摇摇欲坠,然后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的衣襟。

  炽焰带起热浪,衣襟甫经抚平重又褶皱——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但是他还是刻意为之,并且丝毫不忌惮端木翠会看透他的刻意。他只是想让她明白,他早有防备,锁心指并不能将他怎样,他活动自如,而她煞费心机剜心割肉的布置也被证明只是东流之水。

  “展昭死得真冤枉。”温孤苇余抱歉地笑,“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每个人都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记得你离开瀛洲之前跟长老说,人固有一死,最重莫过于泰山,最轻莫过于冻死,你现在可以放心,你不会被冻死,你会被烧死。”

  端木翠惨然一笑,嘶哑着声音道:“为什么?”

  “是因为你把我看得太轻,以为略施小计就可以蒙骗过我。你够狠,居然能想到牺牲展昭性命的法子,但你也够蠢——你凡事都聪明,只在这件事上蠢到了家。”温孤苇余的面上恢复了惯常的阴鸷,“难道你也跟瀛洲的神仙一样,以为我温孤苇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典籍小吏?”

  “我不是问这个。”端木翠声音很轻,“我是想问你,瀛洲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反出瀛洲,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温孤苇余微微眯起眼睛,狭长的双目中透出冷漠与讥诮的意味来:“我也想告诉你,可是我怕你没那么多时间——如果我不小心这么轻轻一拂,炽焰一起,你就会被烧成灰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死死盯住了端木翠:“而我,向来是这么不小心的。”

  于是,他真的“很不小心地”伸出了手。

  炽焰起得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缩回手来,映入眼瞳的除了赤红,还是赤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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