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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端木翠怔怔看了展昭良久,嘴唇微微翕动,反说不出话来,末了垂下眼帘,将小毫在钵中又蘸了一蘸,拉过展昭另一只衣袖继续为他写上符咒,只是心神不定,写了几行又停下,将展昭衣袖在手中攥揉了许久,这才低声道:“展昭,你这个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唉,你这么好,将来莫要被人欺负才好。”

  展昭失笑:“有谁会欺负到我?”

  端木翠摇头:“我也不知道,不是老说人善被人欺吗。以后当真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好好整治他。”

  展昭逗她:“那你若不在了,我去找谁为我出气?”

  话甫出口,便觉后悔,只因着方才端木翠提起身后之事,他一时未跳将出来,这才脱口而出。虽说知道端木翠不会介意,但心下总觉怪异,似是故意出语咒她一般,不觉有些讷讷。

  端木翠反认真起来,颦眉想了一回,喃喃道:“这倒也是……”

  越想越觉理不出头绪,不自省自己思绪混乱,反觉得眼前提问之人分外多事,索性脸色一沉,没好气道:“展昭,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别乱动,我在写字。”

  于是顷刻工夫,展昭由“很好很好的”变作了“麻烦”。所谓冰火两重天,想必亦如是。

  是夜,月洗中庭。

  在聚客楼匆匆用了晚膳之后,公孙策、展昭并端木翠三人便回到城隍庙。李掌柜先还陪三人坐了会儿,不久疲乏上身,被公孙策劝了回去休息。近子夜时,陪同在侧的逝者家人也三三两两离去,走之前少不了过来又拜谢公孙策一回,目中殷殷期待之意。公孙策未曾施力便受人大礼,心中不知暗道了多少声惭愧。

  丑时初刻,偌大城隍庙,便只剩了这三人。

  日间劳碌,本就乏人,丑时又是一天内最疲困的时辰——偏这三人浑无睡意,一个赛一个地清醒。

  端木翠就不用说她了,神仙构造,体质异于常人,虽说也会乏会困,但耐久力绝对一流,再撑个几晚也不成问题。

  至于展昭,他是心中有事——这一趟言说是并肩作战,实则兵分三路,“主战场”完全不同,两两之间无法策应,公孙策和端木翠,哪一个都让他足够忧心。

  再说公孙策,他实在是给……吓精神的。

  胆子小不是缺点,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利于侧面提醒我们谨小慎微热爱生命,公孙策一介书生,闲时磨磨墨浇浇花研究一下岐黄之术,子不语怪力乱神若许年,平生做过最为凶险之事估计就是在刺客来袭之时保持镇定兼与大人互相掩护着撤退,忽然间被许以大任,要在群魔乱舞之间独立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心下波涛翻滚、忐忑难安是绝不奇怪的——昏昏欲睡饱暖思温床才叫不正常。再说了,大半夜的,坐在这破败的城隍庙门槛上,身后是一殿的死尸,时不时还有阴风袭背,回头看时,殿内漆黑一片,借着夜色,勉强能辨出躺着的一具具人尸,尸体首尾处的油灯内,盛着满满的泛着怪异光泽的槐树油……这场景,搁着谁谁都瘆得慌。

  原本三人还是饶有兴致地闲聊着,只是后来聊到“奇闻轶事”这一环节时,端木翠无端热情高涨。公孙策敏锐地察觉出她很有显摆自己阅历非常想给大家讲鬼故事的倾向,当机立断,腰斩了谈话。

  于是端木翠很是悻悻,谈兴一落千丈,懒洋洋背倚门楣,双手环膝,下巴直如小鸡啄米,在膝盖上点来点去。

  待得展昭注意到时,她已经不亦乐乎地点了许久,偏还点得很有规律很有节奏,让展昭平白想起寺庙中的木鱼,也是这般隔一会儿敲一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看了一回,展昭心中好笑,忽地伸出手去盖住她膝盖,端木翠这一点恰点在他手背之上,心中奇怪,歪头看他道:“你干吗?”

  展昭抽出手来,顺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拂到耳后,微笑道:“你倒是不嫌累。”

  两人这边一说话,公孙策也从发怔之中反应过来,忽地想起什么,向端木翠道:“端木姑娘,你晚间帮我写的符咒,能写在你自己身上吗?”

  端木翠摇头:“那符咒是保护凡人免受鬼差伤害的,于我没什么用。”

  “若你失去法力又变作凡人,符咒不就可以保护你了吗?”

  端木翠嘴一撇:“我此番带着曙光入冥道,怎么会又变作凡人?”公孙策叹气:“话不能这么说,最中央的岔道你没有进去过,谁知道温孤苇余在里面搞什么名堂?里头没准有更厉害的妖兽,说不定就有专门吃曙光的。”

  展昭原本以为,依着端木翠的性子,必会出语把公孙策堵个够呛,哪知端木翠不但没有回口,眼中反露出诧异之色来。展昭心中一动,脱口而出:“端木,的确是有吃曙光的妖兽是不是?”

  端木翠迟疑了一下:“是有的,有一种很小的妖兽,只婴孩拳头大小,因为天狗食日,这种妖兽吞噬曙光,其状又类狗,上界称之为小天狗。”

  公孙策误打误撞,竟还打中撞中,心中说不出的得意:“你看看,如果你遇到温孤苇余,他到时候放出一群小天狗,曙光落荒而逃,你哪里还有法力?到时候还不是要凭符咒救命?”

  端木翠为自己辩解:“可是小天狗不是上古时候的妖兽啊,冥道怎么会有?”

  “说不定是温孤苇余带进去的。”

  “温孤苇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小天狗进冥道?”

  这两人若如此绕下去,只怕到天亮都绕不出个所以然来,展昭叹了口气,语气略略放重了些:“端木,先生是为你好。”

  “又要写字!”端木翠气苦,“还是那么冷僻的曲里拐弯的字,第三遍!”

  展昭的目光在传递出同情的同时,也明明白白昭示出绝无半分商量余地的坚持。

  端木翠哀怨地盯了展昭许久之后,俩字,认命。

  这一次写符咒与先前给二人写时又不同,只是以手指蘸着钵中血水在面前凌空点画,那只小毫依着手指点出的笔画在她衣裳之上走走停停。她写得起劲时,那小毫也走得雀跃;一时想不起笔画时,那小毫也巴巴停在当地。更好笑的是有几次她写得烦恼,呻吟着将头埋在膝间,那小毫竟也如同遭了霜打一般弯下腰来,全然没了平日间“笔直”的形象。

  展昭见惯不惊,公孙策却看得叹为观止,因想着万物有灵,的确不只是口头说说这么简单,扭头看城隍庙的一砖一瓦,感受亦是不同往日。

  就这样有话没话,有搭没搭,辰光如涓涓细流,留之不住追之不及——转眼间,已是入曙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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