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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小时候,我娘也跟我说,对于某些特殊的孩子,一定要多夸夸他们,长得再难看也要说好看。”说到“再难看”的时候,狠狠加重了一下语气,“那时候,我就常夸别人说,你真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展昭,你娘用心良苦,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语毕,重重拍了拍展昭的肩,以示展昭肩上的担子沉重。

  以前,展昭觉得下雨天洗衣服、下雪天晒太阳是很浪费生命的事,现在,他有了新一层的认识。

  最浪费生命的事,莫过于去跟端木翠抬杠。

  跟她较真儿什么呢,反正怎么说也说不过她,说轻了她听不进去,说重了她要恼,说得再重些她就遁地跑,找都没处找。

  凭着前几日入城时的模糊印象,再加上一路打听,果然寻到了一家尚在开门迎客的衣坊。

  坊内没有掌灯,想来这时节谁都没有当真做生意的心思。饶是如此,见有客上门,帮工还是赶紧上前招呼,一边厢点起灯烛,一边厢请客人稍等,言说马上就从后头将成衣拿上来——却原来为着时下生意清淡,连原本挂在四壁的样衣都撤下了。

  衣裳送过来也没花什么工夫,帮工捧到端木翠面前却傻眼了,直拿眼看展昭。展昭微感讶异,看端木翠时,不由一愣。

  方才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伏在案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暗影。

  “客官……”帮工的刚开口便被展昭以眼神止住,不由犯了难:这下还怎生挑衣裳?

  展昭尽量轻地起身,用手指了指角落处,帮工会意,轻手轻脚地捧了衣服过去。展昭看了看端木翠,微微一笑,执起桌上烛台,也跟了过去。

  端木翠睡得极浅,其间不知怎地惊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蒙眬间看到屋子角落处烛光氤氲,帮工举着件衣服,展昭正低头比画交代些什么。

  不由得心中奇怪,待要开声询问,困意排山倒海般过来,又昏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展昭低声唤自己的名字,睁眼看时,展昭轻声道:“端木,该走了。”

  端木翠无意识地嗯一声。

  嗯归嗯,眼皮又不由自主地合上。

  展昭无奈,只得伸手拍她:“端木,该走了。”

  拍多几次,端木翠不耐烦,腾地起身,瞪一眼展昭,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展昭依稀听到“包大人……铡了……”的字眼,料想不是什么好话,也就不再追问。

  出得门来,才行了几步,端木翠啊呀一声回过神来,急道:“不是说买衣裳吗?”

  展昭一声不吭,将提在手中的包裹递过去。

  “你挑的?”反应过来的端木翠开始懊恼,“我应该看着些的……”

  正说时,衣坊的帮工出来闭门,笑着向端木翠道:“姑娘,这位公子看得仔细得很,连腰身都让我们重新改过。”

  端木翠大奇,看展昭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哦,是了,你抱过。”

  话一出口,那帮工的嘴巴张得几乎能塞下四五个鸡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还向展昭递过去一个会意的坏笑。

  原本他会笑得更持久些的,如果不是对方的眼神忽然转作犀利和不客气的话。

  于是那个帮工非常知趣地退了回去。

  几乎是在同时,端木翠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至少,在礼教如此严责的大宋,不应该讲这样的话。

  “那个……”端木翠偷眼打量着展昭的脸色,“我错了,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真的,我发誓……”

  语气和脸色都足够诚挚。

  展昭沉着脸打断她:“我不怕人家说。”

  “也是呀,”端木翠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回应她的是展昭分量颇重的一记眼刀。端木翠立刻垂下头。

  同时腹诽:真是难伺候呀……

  幸好这时候,突发的状况分散了展昭的注意力。临街的一幢宅子里,忽然间哭声四起,哀声不绝。

  展昭与端木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发出哭声的宅子过去。还没等近前,黑漆漆的门洞内,走出面色略嫌疲倦的一人,却是公孙策。

  展昭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先生,莫不是何兄弟的爹……”

  公孙策点头,叹气声越发滞重:“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家走得太急……现下能到的亲眷都在,宣平的习俗,入暮时分哭丧……”

  展昭心中一沉,面上亦现出戚戚之色。端木翠不解,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迟疑道:“又是……瘟疫吗?”

  展昭摇头:“是中风。”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良久才道:“生老病死,都是命中的劫命里的坎,既躲不过,看开些才好。”

  公孙策心中一震,只觉端木翠的话看似随意,细细咂摸起来,却别有一番透彻出世况味。老、病、死固然是命里劫数,但把“生”也比作命中劫的说法倒不常听说。再念及生平所见,开封府经手的无数冤案、那些个活得伤痕累累的苦主、目下宣平战战兢兢无一日安宁的百姓,不由心头酸楚:活着,何尝不是一件呕心沥血、披荆斩棘的艰难责任,某些时候,也许比死来得更困难些吧。

  展昭见公孙策面色黯然,知他心中伤感,有心开解他,想了想道:“公孙先生,端木已经将城中的疫气祛除,想来这瘟疫不会再蔓延了。至于已病倒的百姓,多些大夫照料诊治,亦会大好的。”

  公孙策喜道:“真的?”俄顷似是想到什么,又苦笑摇头:“庞太师在宣平城外设了枷栏路障,随行十二名太医都是拦在城外的摆设……他们医术高超,若得他们助力,何愁宣平疾疫不解?不过……就算宣平疾疫已除,依着庞太师的性子,他会心甘情愿撤了宣平之围?现下刚过年关,普通人家衣食贮藏尚足,再过一阵子,却要到哪里去寻饱腹之食?”

  “庞太师?”端木翠秀眉一挑,“他设的枷栏路障?我说呢,那日入城,一群人撵着我穷追猛打,原来都是他搞的鬼。他听皇帝的话不听?让皇帝叫他撤兵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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