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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

  几句歌声飘入了皇帝耳中,牵动了脑海中最是遥远飘渺的记忆,他一时间如遭雷击,顿时停下了脚步。

  “陛下,待臣去将他抱开——”

  江载初蓦然伸出手,制止了侍卫的动作,独自一人迈进凉亭,走至小孩儿面前。

  小孩儿穿着深蓝的锦缎袄子,底下是绸裤,略略有些肥大,看起来却极是可爱。他乍一见到陌生人,倒也不害怕,跳下石凳,带起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

  江载初凝眸看去,深蓝的裤脚上,果然拿红绳扎起来,上边还穿着银铃。

  他再缓缓望向那张小脸,天庭饱满,眼珠子乌黑,宛如紫黑葡萄一般,直欲滴下水来,年纪虽小,却眉清目秀之至。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只是看着小男孩的脸,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却觉得这样熟悉,熟悉得能找出另一张魂牵梦萦的脸来……

  “阿爹?”小男孩仰着头,口齿清晰地喊了出来,“你是我阿爹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江载初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多个年份,从未如此刻般心神激荡。连这短短的话,都在耳中起了重叠的回音,远远近近的,捕捉不住。

  “你叫我什么?”江载初蹲下身去,与孩子平视,虽已狠狠克制,却依然能察觉到自己声音在发抖。

  “你不是我阿爹吗?这么多人中,我最像你的模样啊!”小男孩回头望着那站了一地的大臣和禁卫军们,挠了烧脑袋。

  江载初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见恒。”孩子大声道,“见微知著,日升月恒,见恒。”

  “见恒……”江载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有着怔忡。

  “对了,我姓江。”阿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娘亲前些日子才告诉我我姓江,阿恒总是忘掉呢……”

  “江见恒……”江载初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柔声问,“你今年虚岁五岁,娘亲的名字,是叫韩维桑,对吗?”

  “呀!你真的都知道!”阿恒喜得不由分说,抱住了他的脖子,“你真是我阿爹!”

  江载初任由他楼着,却轻轻闭上了眼睛,心中却爱恨交织之至。

  她果然还活着……

  她活着,还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这五年间,明知他相思欲狂,却也能真不来找他……

  韩维桑,这世上,狠心之人,实在莫过于你。

  小孩儿很快放开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摘脖子上的一块玉,一边嘟嚷道:“娘亲还说了,这块玉是给阿庄哥哥的。阿爹,哪个是阿庄哥哥?”

  江载初定睛望去,却是当年剑雪用作信物的血玉。

  她……这算是辗转告知他,该将一切交回至东澜的手上了吧?

  他心中更是再无半分怀疑,伸手摁住阿恒的手,微笑道:“你先戴着,你阿庄哥哥在家中,回头阿爹带你去见他。”

  果然是天生的父子,这样同他娓娓说话,竟没有丝毫的疏离感,阿恒当即停了手。

  江载初站了起来,自然而然地伸手给孩子,让他牵住了,走向亭外。

  上了年纪的臣子们也都爬到了半山腰处,因不知前边发生了什么,都在半山亭外的空地上等着,却见皇帝牵了个小娃娃出来,

  素来不苟言笑的江载初,此刻眼角眉梢,竟然缀满了温柔笑意,他本就是极俊秀的男子,这样更显得丰神俊朗。

  “陛下……这孩子是?”秦国公越众而出,代百官问出了心中疑惑。

  江载初浅浅一笑,弯腰抱起孩子,从容道:“你们不是说朕欠这帝国一个子嗣吗?”

  众人惶惑间互视,一时间不明所以,唯有见过韩维桑的旧臣们,看着孩子的眉眼,心中猜到了几分。

  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便是朕的儿子,你们要的储君!”

  秋风轻轻拂过山间草木,散开天上云翳,又送来淡淡酒香与桂花香,沁人心脾。

  洛朝的臣子们反应了半晌,终于倒吸一口凉气,明白过来,无数目光落在孩子那犹有些不明所以的小脸上。

  立储君乃国之根本,原本不该这般儿戏,可这凭空冒出的孩子,却并没有令官员们觉得疑惑。

  这一日江载初穿的是家常的深蓝重纹厚锦长袍,那小孩儿也穿的同色的掛子长裤,一大一小站在一起,竟说不出的神似。

  刹那间,半山亭外,跪倒了一大片身影。

  “吾皇万岁!储君千岁!”

  “恭喜陛下册立东宫!”

  阿恒被抱在江载初的怀中,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转过头问他:“他们是在跪我吗?”

  江载初含笑点头。

  阿恒的目光落在几个年纪颇大的老人身上,半晌,挣扎着想要回到地上。

  江载初有心要看他做什么,俯身将他放在地上。

  小家伙大步走到看上去年岁最大的秦国公面前,伸手欲扶起他,又落落大方道:“诸位爷爷伯伯叔叔,请起来吧。”

  他这样一说,众人更是觉得惶恐,头越发的埋低。

  江载初走上前牵了阿恒,声音中亦含着微笑:“储君既然说了,你们都起来吧。”

  阿恒因为寻到了父亲,十分高兴,回身眉眼弯弯地笑,仰头道:“阿爹,母亲还有一样东西,让我交给你。”

  江载初深吸了口气:“什么?”

  阿恒在自己袖中掏啊掏,最后摸出一枚圆圆的蜡丸来,递交到皇帝手上。

  江载初伸手接过,捏碎之后,展开里边的字条。

  是她的笔迹,却只有两行话。

  风声自耳边轻柔卷过,那年她不过二八年华,最是鲜妍华美的年岁,云霞盛幵的杏林中,他见着她,倾心爱了这一场,也搅乱这盛世繁华。

  江载初一字一句读过去,过往的每一幕,在这短短的瞬间翻涌至脑海,亦承载在她给他的这十四个娟秀的小字之间——承君深意无以报,望君此生御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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