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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你当年以戈穆弘之名,纵容洛人杀了我匈奴多少妇孺!”冒曼咬牙切齿道,“如今抓你一个女人又如何?”

  江载初眼神掠过高台一角,却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里——周景华。

  一切顿时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结,献上此计,从洮地劫了韩维桑来威胁自己。

  这样的阴毒小人,本该一早就千刀万剐!

  “江载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载初周围数位将领疾驰而来,抢在他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载初半生倥偬,大小战事无数,也曾九死一生,可当此时刻,往日的决断皆不见了。他只是定定看着她,他们明明在同一个战场上,视线可及,彼此间,却又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

  江载初此刻只想仰天大笑,任凭自己英雄半生,可这一世,他从未真正照顾好她。

  她的故土被横征暴敛,她被强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时,他从来都是无能为力!如今更是身陷敌营,便是得了这天下,却无力救回最爱的女人,他要这天下何用?

  江载初翻身下马,仰头望去,却见韩维桑嘴角轻抿,笑容如水般温柔。

  那亲兵已经撕开韩维桑第一层纱衣,嗤啦一声,很轻,却极为刺耳。万千目光注视下,韩维桑口角处流下细细一道血痕,只是眼神依旧无畏无惧。

  江载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与她目光交融,耳边响起低声呢喃一般的咒声,心神俱荡。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觉,清醒的神智正渐渐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后负着的强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长箭。

  “你们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这样折辱!”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在战场上响起来,送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将他们打败,下一个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你的女儿!”

  长弓拉满,江载初的双臂已经负荷到极致,可是头脑中隐约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喊:那些话不是我说的!这箭……绝不能射!

  高台之上,韩维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开。

  是,她又一次对她用了迷心蛊,因为血凝还在自己体内,她便随时能迷惑他的心智。

  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这是你最不会原谅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见天下太平,得见你君临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后对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个字。

  这三个字,她一次一次,对他说过很多遍:“对不起。”

  很多年之后,经历函谷关一战的士兵们尚能回忆起那一幕。

  宁王手中的强弓已经被拉满,那支长箭直指高台,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样的臂力与精准!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终,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纤细的身子,挡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鲜血飞溅开,身子亦软倒下去。

  士兵们不忍地挪开了视线……而宁王站在那里,已成石雕。

  “为郡主报仇!”顾飞红了眼睛,飞骑而出。

  他的身后,是许许多多早就没了战马,却徒步奔袭的洮兵们。

  他们被洛军骑兵们追赶而上,适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让他们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面临的,便是这般残酷的种族。

  这一战,他们必须要胜!

  而匈奴人因见主帅在众目睽睽下欺凌弱女,这个民族骨子里的英雄情结被这一幕折损耗尽,蓦然间没了战意。且战且退,终于在深夜时分,数个洛军兵团的轮番轰炸下,匈奴士兵开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窜。

  “殿下!清扫了好几遍战场,没有找到郡主的……遗体。”

  亲兵们在这几日里反复地告诉宁王这句话,可是江载初魔怔一般,走在累累尸骨之间,用手翻起那些残骸和断肢,心中存了万一的念想。

  他甚至将追击匈奴残部的重任一并交给了景云,留在此处,细细寻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确射进了她的身体。

  可无论如何,他要将她找到……

  便是死了,这一缕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这里游荡。

  士兵们开始掩埋尸体,以免造成军中的瘟疫。这个战场不复那一日嗜血的辉煌,安静到如同一幅壮阔且亘古不变的画,无声而泣血。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江载初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

  夕阳余晖下,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极目远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还或者?”宁王看着那个人,黑黄面皮,身材瘦小,带着一身血腥味道。

  “断了三根手指。”张二举起草草裹着的右手,咧开嘴笑了笑,“还活着。”

  江载初没再和他说话,听任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耳边是呼呼而过的朔风。

  “以后可能没法做农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叹了口气,又从裤腰带里翻出了些劣质烟草来,扔进口中咀嚼起来。

  江载初从他手里抓了些,学样扔进自己嘴里,刹那间口里满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张二忽然哑声道,“每个人都这么想。”

  活着总比死了的好,真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吗?

  江载初忽然想笑,为什么他的维桑,从来不这样想?为什么她从来只想要他好好活着,却从不顾虑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会拿她来挡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过去,却假装是被冒曼扯到了胸前,她用这样蠢的法子,让冒曼在族人面前颜面尽失;她用这样蠢的法子,将这场胜利送给了自己。可她给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脸颊上有冰冷的液体滴落,江载初仰头看了看天,听到身边那汉子轻声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宁王江载初率洛军于函谷关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与左屠耆王率残部西退,景云一路追击,收复太原、平城等地,追至关外,匈奴入关时的精兵四十万,最后只剩四万多人。

  江载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军队,前往陈县迎皇帝御驾回京。

  十月,传皇帝御驾回京途中感染恶疾,薨,谥号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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