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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酒吧的老板看到我和麻辣烫,没等我们说话,已经给我们倒了两杯酒:“我请客,庆祝故交重逢,庆祝你们还在。你们这么久没来,我以为你们来自人海,又消失于人海了。”

  我和麻辣烫举杯,轻碰一下,一饮而尽后,相视而笑。老板把调好的酒和冰块放到我们面前,安静地走开。

  我和麻辣烫没用冰块,就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你一杯、我一杯,像灌水一样灌下去,麻辣烫喝了三分醉之后,才开始说话。

  “我妈妈不是我爸爸的第一任妻子,许秋是我爸爸和他前妻的女儿,因为出生在秋天,所以叫许秋。许秋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去世,两年后,我妈妈怀着我嫁给了我爸爸,没多久,我就出生了。听说因为我在夏天出生,本来应该叫许夏,可许秋不喜欢,她说夏天比秋天早。爸爸就重新给我想名字,起名叫怜霜。我刚懂事,许秋就告诉我她的母亲小字‘霜’,怜霜、怜霜,真亏我爸能想得出来,也真亏我妈能接受!”

  麻辣烫冷笑:“许秋的妈妈是个美人,和我妈妈不同类型的美人,妈妈是真美,她妈妈的五官其实普通。”她从包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张照片扔给我,照片里的女子一身黑裙,宽幅凉帽,站在一座大教堂面前,因为是全身照,照片又被揉过,看不大清楚女子的五官,可那股逼人的夺目让人立即明白这是一个出众的女子。

  “这是许秋的照片,背景是巴黎圣母院。她母亲和她很像,用别人的话说是非常非常有气质的女子。她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听说成绩比爸爸好,比爸爸早入党,还是爸爸的入党介绍人,她们那个系专出女强人,现在的××就是他们的师姐,听说许秋的妈妈和她当年关系非常好。”麻辣烫报了一个全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我妈妈没上过大学,更没留过洋,她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因为人老实可靠,长得又好看,所以一路做秘书一直做到我爸爸手下,当然,我爸爸那个时候官阶也没现在高。许秋的妈妈去世后,我妈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众人的嫉妒艳羡中,嫁给了我爸爸。可是风光之后的辛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爸爸总是一副情痴的样子,至今他的书房里依旧挂着前妻的照片,给我起名字叫怜霜,逢年过节,不管大风大雪、阴天晴天,必定去给前妻扫墓。不管搬多少次家,我们家里永远都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我前几年一直在琢磨,如果老天再给我妈一次机会,她究竟会不会嫁给我爸。不过,现在我连琢磨的兴趣都没有了,我看我妈过得挺自得其乐,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没在乎过,她只在乎我爸爸能让她过她想过的生活。”

  麻辣烫一仰脖子,狠狠灌了一杯酒:“许秋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聪慧美丽,继承了她父亲的心机手段,可以说她是他们两个最完美的结晶。我告诉别人,别人肯定都不能相信,我三岁的时候,她就会对我说:‘许怜霜,你知道吗?我爸爸一点都不喜欢你妈妈,他永远爱的都是我妈妈,你妈妈只不过就是我们家的保姆而已。’我妈妈的确也就是一个保姆,她照顾她爸爸的衣食起居,照顾许秋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等着看她这个后母的笑话,所以妈妈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小心翼翼,可怜兮兮地讨好许秋。人家都是可怜有后母的孩子,却不知道许秋根本不是灰姑娘,她其实是那个恶毒的后母,我妈妈才是那个受尽欺凌的灰姑娘。没有人的时候,她对妈妈呼来喝去,把我妈妈完全当佣人,可只要有人在场,她就装文静、扮乖巧,她永远都是那个善良的、等待别人同情赞美的女孩。没人的时候,她打我,她甚至故意当着我妈妈的面挑我的错,可我妈妈不说她,反倒说我不该去打扰姐姐,应该让着姐姐。她用圆规针刺我,把大头针放在我床上,把我第二天要交的作业扔掉。”

  麻辣烫看向我:“蔓蔓,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一看见她,身体就会发抖,而我妈妈……我妈妈她总是说我要让着姐姐,我已经躲到墙角里,甚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就主动消失,可她仍然不放过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如何让她。”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我爸爸?”麻辣烫冷笑,“在许秋去世之前,我想他大多时候都想不起他还有一个女儿。对他来说,许秋才配做许仲晋的女儿,才是他爱的结晶,我只是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男人欲望的副产物。”

  麻辣烫淡淡地笑着,可让人觉得她似乎在流泪:“许秋在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如何吸引爸爸的全部注意力,她从不允许爸爸多看我一眼。有一次我要文艺汇演,我和爸爸说老师希望家长能去,爸爸答应了,可是第二天许秋就生病了,爸爸要陪伴她,而我妈妈要照顾他们。所以,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别的小朋友都被家长前簇后拥,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学校的几个老师都以为我是孤儿。还有一次,妈妈的朋友送我一辆自行车,我就央求爸爸教我,爸爸答应了,许秋说她要一块儿去,然后许秋摔断了腿,并且得了‘自行车恐惧症’,爸爸把所有视线范围内的自行车都送了人。蔓蔓,你能相信吗?许秋从自行车上摔下去的时候,我真的看到她在冲我笑,眼中全是蔑视,可是连我自己都怀疑是自己眼花了。这样的例子太多,多得我可以和你说三天三夜。”

  麻辣烫向我举了举酒杯:“干杯!”我立即举起酒杯,陪她喝了一满杯,“许秋从小到大没考过第二名,她把压岁钱省下来,捐给希望工程。她主动给差学生补课,她能歌善舞、能说会道,她是老师眼中最好的学生,父亲眼中最优秀的女儿。而我呢?我沉默寡言,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学习成绩差,我的大学是爸爸动用了关系才能上的,虽然这对爸爸不算什么,可是我知道他觉得很丢人。许秋在所有人眼中几乎是个完美的人,只有我知道,她是恶魔,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是恶魔。如果我告诉别人,别人就会觉得我是嫉妒中伤她,我才是邪恶的魔鬼,竟然伤害那么善良纯洁的许秋,就连我妈妈都不相信我。她一相情愿、可怜兮兮地巴结着许秋、讨好着父亲,从不肯相信许秋看她就如看一个佣人!很多时候,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被害妄想症,其实许秋从来没有对我不好,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我天天晚上失眠做噩梦,我曾经看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却一点用都没有。可等许秋大学毕业出国后,她走的第一个晚上,我一觉睡到第二天十二点,我终于确定我没有病,我只是怕她,怕得日日不能安睡。蔓蔓,我不管别人是否觉得我冷血,我只知道她让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爸爸,让我失去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我至今仍会梦见她,从噩梦中哭醒。我要用一生去遗忘她给我的伤害,我要很努力才可以摆脱噩梦,让自己做一个自信快乐的人。我不能原谅她,不管她是生是死!”

  麻辣烫盯着我:“蔓蔓,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重重地点头:“我相信!”

  “中国人都喜欢说人死万事空,你会介意我不原谅许秋吗?”

  “不!但是我希望你最终会遗忘她,没有刻意的遗忘,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只是压根儿想不起这个人!”

  麻辣烫轻轻地抱住我,头贴着我的脖子,我感觉有湿湿的液体流淌在我的肌肤上,我搂着她,默默地喝着酒。

  我虽然知道麻辣烫有一个异样张扬热烈的灵魂,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她为了这份张扬、热烈需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阴影,又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麻辣烫一直伏在我肩头,我的半个肩膀都已经湿淋淋,她似乎要把她童年、少年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我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想着她小时候,躲在角落里,看许秋和爸爸谈笑。无论她如何努力,爸爸都看不到她,她只能转身去找妈妈,却发现连妈妈也看不见她,她只能一步步退回自己的小黑屋,小黑屋里还有许秋给她备好的钉子,随时等着扎她。想到我小时候,妈妈给我做衣服,按照最时新的样式做,做好后,所有人都以为是买的,她自己舍不得买蕾丝睡衣,可舍得给我买蕾丝裙子。爸爸给我用破轮胎做橡皮筋,我有了一条全班最酷的橡皮筋,每次下课,我都大喊“谁要跳皮筋”,所有女生都围着我嚷“我玩”,我得意快乐地笑着。可这么爱我的人竟然一个已经去世,一个正在被病魔折磨。

  不知道是怜惜她,还是怜惜自己。不知不觉中,我也开始掉眼泪,两个人抱着头,泪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哭了很久后,我问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问。

  “麻辣烫,你能给我讲一下你是怎么第一次见到宋翊的吗?”

  麻辣烫已经有七分醉,听我提到宋翊,她笑了:“五年前,不对,已经快六年了。六年前,我的肾脏出了问题,只能等待器官移植,却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器官。爸爸年轻的时候,在西藏工作受过伤,不能捐献器官。妈妈想给我一个肾,可医生说她身体不好,手术危险太大,我也坚决不同意,我和妈妈的关系就是在这个时候缓和了一点。后来我的肾脏渐渐衰竭,血压上升,压迫视网膜,我的视力逐渐弱化,到后来近乎完全失明,却仍然没有合适的肾脏。妈妈再次提出她要给我一个肾,爸爸没有办法,只能带我们去美国,看美国的医疗技术能否进行安全的手术。美国的医生检查完妈妈的身体后,也反对进行手术,本来已经绝望,没想到,我运气很好,在美国,我等到了合适的肾脏。”

  “你就是那段时间遇见宋翊的?”

  “嗯!那段时间,我非常悲观和绝望,我不明白老天让我来世上一趟究竟是什么用意,我从没有快乐过,本以为许秋离开中国,我获得了新生,可老天又让我生病,似乎老天就是要不停地折磨我。我总是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黑暗中,和谁都不说话。我有整整三个月,一句话不说,不管妈妈如何哭求我,我都不说话。后来,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在哭。我从没听过一个男人能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我都想和他一起哭,我终于从自己的黑暗中探出了一个触角,我问他:‘你为什么哭?’他居然听得懂中文,停止了哭声,似乎很惊讶角落里除了他还躲着一个人,大概他看到我眼睛上的纱布,就问我:‘你的眼睛怎么了?’我告诉他:‘因为我上辈子做错了事情,上帝要惩罚我,所以让我变成瞎子。’他说:‘不是的,上帝只是为了让你今后的色彩比别人更绚烂,所以现在给你黑暗。’后来我又在那个秘密角落里碰见过他,他给我读书,陪我说话,他给我的黑暗世界中投入最灿烂的阳光。他真是我的天使,就在我遇到他的第三天,医生告诉我有了合适的肾脏,我激动地要护士推我到秘密角落,想把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他,可我却再没见过他。我问妈妈和护士,没有一个人说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就好像是我幻想出来的天使,牵着我的手走过最黑暗的日子,等我见到阳光时,他却消失在阳光下。”

  麻辣烫唇齿不清地问我:“你说,我怎么可能不爱守护自己的天使?”

  麻辣烫终于醉晕过去,我也浑身发软,给大姐打电话,请她来接我们。

  大姐和老板两个人才把麻辣烫和我塞进车里,麻辣烫醉梦里又是笑、又是哭,一时叫妈妈,一时又叫爸爸,一会儿叫我的名字,一会儿叫陆励成的名字,一会儿又叫宋翊的名字。

  我突然拍车门,大叫:“我要下车。”

  大姐气结:“你还想干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爬下车,招手拦计程车:“我要去见一个人。”

  大姐要拉,没拉住,我已经钻进计程车,报上了地址。大姐无奈,只能给司机一张一百元,嘱咐他送我到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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