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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上林苑占地宽广,从孝武皇帝刘彻开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严重,加上天灾人祸,很多农民无地可种,他们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虽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无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刘彻知道后,下令杀过几次违命者。但不放牧是饿死,放牧却还可以多活几天,所以仍有农民来此,竟是杀之不绝。刘弗陵登基后,听闻此事,下令禁止诛杀牧者,朝臣反对,刘弗陵只淡淡说:“天下治,民自归。吾等过,民犯险。”朝臣讷讷不能语。

  后来,牧者发觉兵士只会偶尔来驱赶,却不会真正逮捕他们,胆子渐大,来此放牧的人越来越多,皇家禁苑不见珍禽异兽,反而常闻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后来,随着刘弗陵的执政,来此放牧的人越来越少,但仍会有好奇、贪玩或偷懒的牧童来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营驻扎区,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

  上林苑渐渐变成了一处极奇怪的地方,虽是皇家禁苑,却可在外围的山坡上偶见牛羊。

  红衣所立之处,恰是一面山坡,当她看到远处的牛群时,计上心头。

  连比带画中,她用重金将所有牛买下,又请放牛人在牛尾上绑上麻绳,把牛驱赶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处是军队驻扎的禁区,但禁不住重金相诱,又看红衣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闹出什么事情的坏人,所以依言照做。

  羽林营是令匈奴都胆寒的虎狼师,今日她却要孤身一人闯此龙潭虎穴,不是没有怕,但……

  红衣深吸了口气,毅然将牛尾上的麻绳全部点燃。

  火烧屁股,上百头牛立即狂性大发,扬蹄朝上林苑冲去,大地都似乎在轻颤。

  疯牛连虎豹都会退让三分,上百头疯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猝不及防间,被牛群冲散。

  漫天烟尘中,众人只看一个女子一身红衣,手持长剑,尾随在牛群后,飘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营不愧是声震天下的虎狼之师,在短暂的惊慌后,立即镇定下来。有人持铁盾上前,结队驱赶牛群;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还有人负责追捕红衣。

  追捕的士兵高叫:“兵营重地,擅闯者,格杀勿论!立即止步,也许还可保得一命。”

  红衣充耳不闻,身形不见停,反倒更快。

  她在树林、溪流、屋宇间飞掠而过,游目搜索着刘贺,身后的羽箭绵绵不绝,红衣只能闻音闪避。

  一路飞纵,终于看到远处校场上的刘贺。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画中人,校场四周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守在校场外的士兵看到红衣,立即围堵过来。

  红衣心内焦急万分。如果她能说话,此时也许只需要一声大吼,可她一声都发不了,只能迎着密密麻麻的刀刃继续向前。

  挽起清冷的剑花,以纤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进一步,都有鲜血飘落。红衣不知道这些鲜血是她的,还是别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艰难,她都一定要见到他。

  渐渐接近校场,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听到兵戈声,纷纷回头看。

  只看一袭灿若朝霞的红影,在漫天的刀光剑影中飘飞。

  每一次都觉得那红色云霞会被绞碎,可她就如疾风中的劲草,每一次的折腰后,却又坚韧地站起。

  刘贺正引弓欲射,看到众人的异样表情,笑着回头,恰看见一线寒芒堪堪从红衣裙边划过,心神剧颤,立即喝叫:“住手!”

  霍禹却不出声,羽林士兵也就对这个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闻。红衣在刀光剑影中苦觅生机。

  突然,刘贺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霍禹,“立即命他们住手。”

  校场寂静,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声音,仍持续不断地从校场外传来,寂静中显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惊肉跳。

  只看刘贺脸上往日的嬉笑不羁荡然无存,眼内锋芒凌厉。有人偷偷想拔刀,刘贺随意踢起地上的一只羽箭,好似看都没有看,却正中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让霍禹震惊。

  他冷声问霍禹:“我能当场杀了你,可你有胆弑君吗?”

  霍禹有了惧怕,忙跪下,“臣不知道这女子是王上的人。”扭头下令:“住手!都住手!”

  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开。

  红衣向刘贺走去,刚走了两步,忽想起他最讨厌女子的残忍杀戮,立即将手中的长剑扔掉。

  刘贺看到红衣无事,一颗掉落的心,才回到了原处。

  刚才看到刀剑丛中的红衣时,只觉刺向红衣的每一剑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疯般,想都没有想地就把箭对准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儿子,他也会不管后果地射杀霍禹。

  红衣走到刘贺面前,柔柔地笑着,一边笑着,一边向他打手势。

  刘贺脸色越来越凝重,一个旋身,如大鸟一般飞扑霍禹。

  霍禹想闪,侍卫想救,却看刘贺如入无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锋的人,声都未发,就一个接一个地倒到了地上。

  霍禹在刘贺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刘贺擒住。

  刘贺的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迅疾如电,等羽林士兵围过来时,霍禹已经在刘贺的手中,众人都不敢再轻动。

  如老鹰提小鸡,刘贺拎起霍禹,将他丢给身后的亲随,“用他开路,立即回未央宫,命令所有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反抗,一切等我吩咐。”

  随从抓着霍禹迅速离去。

  刘贺看随从走了,扫了眼周围持刀戈的士兵,笑起来。丝毫未将他们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搂红衣,“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儿,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红衣温柔地凝视着刘贺,唇边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

  她握住了刘贺的手,身子却软软地向地上滑去。

  刘贺这才发觉,红衣后背鲜血淋漓,只因为她穿着红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来她已受伤。

  刘贺一把抱住了她,脸上平静的笑全部消失,换上了慌乱,对着周围的士兵吼叫:“去传太医!”

  士兵没有动,刘贺的声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刘,就一日能将你们抄家灭族!”

  士兵不见得畏惧个人生死,可是家人却是他们的软肋,立即有人跑着去找太医。

  红衣感觉体内的温暖一点点在流失,她有很多话要告诉刘贺,可手上再无力气,在空中勉力比画了下,却画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刘贺努力去按她的伤口,“红衣,你要服侍我一辈子的,不许你逃走!”

  她张了张嘴,想将多年的心事告诉他,可心中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有几声喑哑的“呜”“呜”“呀”“呀”。

  她眼中有泪,脸上却仍然笑着,因为公子说过最喜欢看她的笑颜,她已经没有了声音,不能再没有笑容。

  “红衣,红衣,再坚持一会儿,太医马上就到!”

  她摸索着去解腰上的穗结,刘贺一把将穗结扯下,按着她的手说:“不许再乱动!”

  她的手簌簌直颤,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让他握住那个绳穗。

  刘贺却以为她想要绳穗,把绳穗用力塞到她手里,很生气地吼道:“我让你不要再乱动!”她每动一下,血就流得更急。

  红衣伸着手,想将绳穗递给他。

  她眼中泪光闪动,却仍努力地笑着。

  周围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处的日子。

  不过四五岁大,就进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嬷嬷的调教。

  不管相貌,还是心眼,都算不得出众的人儿,可因为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边,日日命她唱歌给他听。

  那一年,她八岁,正是满树梨花压雪白的季节,她穿着红色的衣裙,躲在树下练歌……

  红衣嫣然一笑,合目而逝。

  刚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坠落,那个绳穗飘飘摇摇地跌入了尘土中。

  刘贺如遭雷击,只觉得胸内有个地方猛地炸裂,千万碎裂的粉齑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个人如要散掉。他觉得慌乱恐惧,枪林箭雨、生死一线间都不曾有过这样陌生的感觉,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

  他紧紧地搂着红衣,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留住她渐渐流逝的体温,脸贴着她的脸颊,低声说:“我早和你说过的,你的卖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终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离开。”

  红衣眼中的泪此时才缓缓沿着脸颊掉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了尘土中,唇畔却依旧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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