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桐华 > 云中歌 | 上页 下页


  一双葱绿的鞋子,鞋面上各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一只鞋她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一只鞋却是半趿着,露着一截雪白的纤足,随着她一荡一荡,在绿罗裙间若隐若现。

  云歌看到少年望着她的脚看,因为还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却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为美丽而欣赏的无意之举,被云歌一笑,脸却不禁红起来,匆匆移开了视线,身上不合年龄的清冷漠然淡了几分。

  赵破奴看不出来这个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还是故意相瞒,知道再问也问不出名堂来,只能作罢。被一对雕儿的名字触动了往事,心中伤痛难言,虽知道万分不可能,可还是隐隐盼着自己的胡思乱想是真,“我就姓赵,云歌儿,那就烦劳你领路了。”

  云歌跳下骆驼,笑向赵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礼:“赵叔叔,云歌代娘亲给您问好。”又指着骆驼背上挂着的一排水囊,“这是给赵叔叔的。”

  众人未等她语落,已经齐声欢呼,一扫先前的沉郁,笑闹道:“赵爷,就知道您是我们的救星。”

  赵破奴解下一个水囊正要给少年送去,却发现云歌已经拿了她自己的水囊给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没有听到云歌的问题,沉默地接过水囊,沉默地喝着水。

  其他人都一连声地对云歌道谢,少年却没有一声谢谢,甚至一个表示谢意的眼神都没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云歌倒是一点不见怪,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

  少年将水囊递回给云歌时,望见她弯弯如月牙的眼睛,终于淡淡地说:“赵陵。”

  云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声“陵哥哥”,配着一个明媚如人间四月天的笑颜,从未被人如此唤过的赵陵只觉惯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线阳光。

  富丽堂皇的屋宇,青铜熏炉中的渺渺青烟让高坐在上位的人面目模糊。

  一个四岁的小儿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

  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之色,神童之名果非虚传。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踱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倒。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奸诈奴才,这就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精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

  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就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身体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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