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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红姑细看着我的神色,一下明白过来,紧握着我的手,喜悦地问:“你和霍将军……你和他……真的?”

  我笑着抽出手,转身去寻换洗衣服,依旧没有说话。红姑拊掌而笑,“好了!好了!我总算放下一桩心事。走得好!跑得好!这一趟离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着屏风沐浴,红姑在屏风外絮絮地和我说闲话,“……小玉,拜你出走所赐,我居然见到了石舫的舫主,没想到竟然是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说话举止都很温和,对着我这么个下人也极客气有礼……”

  “咣当”一声,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红姑忙问:“怎么了?”

  我缓缓捡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没什么,不小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为何事?”

  红姑哼道:“还不是为你,让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细细告诉他。因为你的嘱咐,你留给我的第一封信已经烧了,所以没有敢提。不过我当时气得要死,巴望着不管是谁,只要能把你揪出来让我狠狠骂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诉舫主你给霍将军也留了信,我已经一早送到霍府。”

  他还需要问别人我怎么离开长安城的吗?既然本就是无情,为何却总是做出几分有情的样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浇在身上,似乎想要彻底浇灭很多东西,“红姑,叮嘱下见过我的人,我回来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红姑爽快地应道:“好!你好好休息几日吧!不过你休息好时,最好能进宫当面谢一下李夫人,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她虽没有直接出面,可却让李乐师特意来奏过一次曲子,就她这一个举动,不知道为我挡了多少麻烦。李夫人倒是个长情的人,一般人总是急急地想甩掉不光彩的过去,可她却一直念着旧情,明知道你走了,却还是特意照拂着我。”

  我怔怔发呆,以后……以后会如何呢?李妍,因为明白几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艰辛,所以越发不想伤你,可我最终是不是一定要选择一个立场?

  和红姑说了很多杂七杂八的闲话,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已是晚上,红姑陪着我用完晚饭,嘱咐我好好休息后,匆匆离开,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处,突然一个人在屋子里,竟然觉得心里几分空落,脑里胡思乱想个不停,既然睡不着,遂悄悄出了园子去霍府。刚从院墙跃下,几条大黑狗已经扑到脚边,围着我转圈,嗅了几圈才确定我是熟识,又各自散去。

  相较白日长安街上的热闹劲儿,霍府倒是仿若无事的宁静。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来人还在宫中。

  轻轻推门进去,屋子显然刚刚打扫过,熏炉的余烟袅袅,白玉盘里的葡萄还带着水珠。推开窗户,晚风扑面,比白日凉快不少,我摆好垫子靠枕,半躺在窗边的榻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着天空的一轮玉盘。

  等到月儿已经移到中天,霍去病依旧未回,我心下纳闷,按理不可能在宫中逗留到此时,难道被别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里请得动他?

  有些撑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过去。正睡得香甜时,听到人语声,忙跳起藏好。伴着霍去病进来的丫头一看屋子,连灯都没顾及点,吓得立即跪下请罪,头磕得咚咚响。霍去病看着吃了一半的葡萄,零乱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声音却依旧冷着,“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后,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来了。”我从屏风后走出,他笑着招招手,让我坐到他的身旁,我问道:“怎么这么晚?”

  他只拿眼瞅着我,一言不发,眼里全是笑,我刚开始还能和他坦然对视,慢慢地却再也禁不住,只觉心越跳越快,忙别开头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备,倒在他怀中,“你干吗?”撑着身子欲起,他搂着我不放,“乖乖躺着,我给你讲件事情。我在宫中时因惦记着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宫后,没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转了一圈,看到你屋子没有灯光,人也不在,心里当时……当时颇有些不痛快,后来我就自己跑到一个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乱想了很多,所以就回来晚了。却原来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声音低低,“我太骄傲,天下的事情总觉得没有几件不能掌握,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诉你,但我觉得对你心中有愧,不该胡思乱想,所以不想瞒你。”

  我心下别有一番滋味,他说长安城真正伤到了我,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受伤?他没有具体说究竟想了些什么,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吗?

  在他的肩头轻嗅了几下,拍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问:“好香浓的脂粉气,不知道是哪家出品?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也索性换用这家的好了。”

  霍去病一下坐直身子,急急道:“只是当时宫中献舞的歌伎敬酒时靠挨了几下。”

  我笑吟吟地问:“是吗?你不是说到一个地方坐了很久吗?”

  霍去病在我额头弹了下,哈哈笑着问:“你是在嫉妒吗?”

  我瞪了他一眼,撇过头,他强拖我入怀,我使劲地推开他,“我就是嫉妒了又如何?反正你身上若有别人的脂粉香就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他忙松开了我,眼睛里全是笑意,“不如何,就是我喜欢而已。”

  我“哼”了一声,啐道:“你有病!”

  他双手交握,放在脑后,躺得惬意无比,“如果这是病,我宁愿天天病着。”

  和他比脸皮厚,我实在比不过,索性不再搭理他。他笑吟吟地说:“今日实在太晚,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站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明天你来叫我。”他忙拖住我的手,“要不了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何必来回跑?就在这里睡一觉,我在靠榻上凑合一下。”我想了一瞬,点点头。

  我一向觉得自己精神好,是个少眠的人,可和霍去病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天还黑着,他就摇醒了我,我有些身懒,赖着不肯起,嘟囔着央求:“看什么都等太阳升起来再说,我好困,再让我睡一会。”他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我却只一个劲往被子里缩,蒙住头,顽强地抓紧被子,摒绝一切声音。他静静地坐了会,忽地拉开门,大叫道:“来人!伺候洗漱起身。”

  我忙一个骨碌坐起,他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我,倒是怕我家的丫头。”看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忙笑着又掩好门,“觉什么时候都能睡,日出却每天只有一次。”

  一整座山都种着鸳鸯藤,薄薄的曦辉中,清香盈盈。碧玉般的绿流淌在山中,金、银二色若隐若现地跳动在山岚雾霭中。在这个静谧清晨,一切美得像个梦,仿佛一碰就会碎。

  太阳跳上山头的一瞬,雾霭消散,色彩骤然明朗,碎金流动,银光轻舞,满山仿佛洒满金银,华丽炫目。

  “值得你早起吧?”霍去病含笑问,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霍去病牵起我的手,慢走在藤蔓下,得意地说:“就猜到你肯定看得目瞪口呆,昨天晚上我自己都看得很震惊,去年秋天开始种时还真想不到能如此漂亮。”

  我已经从刚开始的难以置信、满心感动中回过神来,看到他的样子,故意说道:“有什么稀罕?又不是你自己种的。”他闻言却并未动气,依旧得意地说:“早知道你会如此说,特意留了一手。”指着北边的一小片说,“那边的全是我自己种的,赔给你应该绰绰有余。”

  鸳鸯藤正在阳光下欢笑着,金银相映,灿烂无比,却全比不上他此时的笑容,温暖明亮,让人的心再无一丝阴翳。

  我忽然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山谷高叫道:“我很快乐,很快乐!”霍去病呆了一瞬,眉眼间俱是笑意,也对着山谷大叫道:“我也很快乐!”两人“很快乐,很快乐”的声音在山谷间一起一落,隐隐相和。他侧身大笑着抱起我在花丛间打着转,我也不禁大声笑起来。笑声在山涧回响,在满山遍野的鸳鸯藤间荡漾。

  博望侯张骞带兵不当,按照汉律法,当死,开恩赎为庶人。合骑侯公孙敖未与骠骑将军会合,当斩,开恩赎为庶人。李广无赏无罚。加封骠骑将军霍去病食邑五千户,封其裨将有功者:鹰击司马赵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经此一役,霍去病在朝中的地位已与卫青大将军相当,并有隐隐超过之势。

  李广将军转战一生,一直盼着能封侯,却直到现在仍未得偿夙愿。而随霍去病出战的从将居然一战封侯,其余众人也是各有丰厚赏赐,长安城里对霍去病的议论越发纷纷。一面是以年轻武官居多的赞誉艳羡,少壮儿郎都盼着能跟随霍骠骑出战,封侯拜将,博取功名;另一面却是文官儒生和普通士兵的唾骂,议论霍去病不知道爱惜士兵,自己酒池肉林,奢靡取乐,独自享受皇上赏赐给他的食物,吃不掉的就烂在车中,却让饿着肚子的士兵为他搭建蹴鞠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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