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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那灯一直亮着,我就一直望着,不知道痴站了多久,隐隐传来几声鸡鸣方惊觉天已要亮,我的心蓦然酸起来,不是为自己。一盏孤灯,一个漫漫长夜,独自一人,你又是为何长夜不能眠?你究竟为什么守着寂寞孤清?

  街上就要有早起的行人,不敢再逗留,匆匆跃下屋顶,未行几步,脚步一顿,瞬时呆在当地,霍去病正站在街道当中。

  暗淡的晨曦下,他微仰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站了一夜的屋顶,清冷的晨风吹过,他的袍袖衣角也似仍带着几分夜的寒意。他在此处站了多久?

  他低头看向我,深黑双瞳中喜怒难辨,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可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依旧躲不开那样专注的视线。我的心一窒,不敢与他对视,仓促地移开视线。两人遥遥立着,他不语,我不动,一径地沉默。

  路上偶有经过的行人望望他又望望我,满面好奇,却因为霍去病气宇不凡,又都不敢多看,只得快步走过。阳光由弱变强,明亮地洒满一地,他忽地笑起来,似乎笑得很是畅快:“风露立通宵,所为何事?”我嘴微动一下,却嗓子发涩,难以回答他的问题,蓦然拔脚从他面前匆匆跑过,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烛光下,砚台中的墨又已变稠,可我仍旧找不到一句可以落笔的话。我该说什么?从白日想到晚上,竟然还是一无所得,最后一咬牙,提笔写道:“我陪小谦和小淘一块儿吃鸡蛋,吃得多了,好像有些贴食,吃不下饭。我不喜吃药,你可有法子?”

  写完后不敢再想,怕一想就勇气全消,会把绢条烧掉。急急把绢条绑在小谦脚上,吹了竹哨让它去石府。

  小谦走后,我坐卧难安,从屋内走到院中,又从院中走回屋内,最后索性打起灯笼蹲在小花圃前仔细看着鸳鸯藤,它们长得真是快,昨日早晨还贴在地面上,现在已经高出地面小半指的距离。是不是像它们一样足够努力,我也终有一日,肯定能见到阳光?他会给我回信吗?会?不会?

  头顶传来鸟儿拍翅膀的声音,我立即跳起,小谦一个漂亮的俯冲落在我平举的胳膊上。我一时不敢去看小谦的脚,闭了会儿眼睛,才缓缓睁眼看去。不是我送出的绢条!一瞬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解下绢条,进屋趴在灯下细看:

  “山楂去核,山药适量,命厨子将山楂和山药蒸熟做成薄饼,若喜甜可滴数滴蜂蜜,每日适量食用。平日煮茶时可加些许陈皮,既可消食又对喉咙好。”

  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绕了一个圈子,似乎又绕回了原地。

  我盯着绢条看了半晌,想努力看出这平淡得就像一个大夫开给病人的方子中可有些许感情的流露,一字字读了一遍“若喜甜可滴数滴蜂蜜……既可消食又对喉咙好”。心里轻叹口气,隔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我去年说的曾嗓子疼,也记得我说过讨厌苦味,只是那丝有情却总是透着事不关己的疏离。

  仲春的阳光明亮慷慨,毫不吝啬地倾注在鸳鸯藤上。光线落在颜色已深的老叶上,仿如鱼入水,涟漪刚起踪影已无,激不起任何变化。刚生出的新叶却在阳光下变得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光与影、明与暗、老与新、和谐与不和谐,谱出半架藤缠蔓纠、叶绿枝繁。

  “你何时种了这么一片藤蔓?”霍去病在我身后问。语气轻快,好似我们没有那一场夜色中的风露立通宵。

  将近一个月未见,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一时有些恍惚,心中透出几分欢欣。身子不敢动,依旧看着鸳鸯藤,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地说:“你下次能否不要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

  他走到我身旁,伸手碰了下藤条:“连你都不能察觉,看来本人武艺确是不错。这叫什么?开花吗?”

  我道:“金银花,不但开花而且很漂亮,夏天才开,现在还不到季节。”

  他在我身旁静静站了会儿,忽地问:“你想回西域吗?”他问题问得古怪,我想了一会儿才约略明白:“你要去西域?”

  “是,只要皇上准可,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对了,我还忘了给你道喜,听说你被皇上封为天子侍中了。”我边想边说。他讥笑着自嘲道:“这有什么喜可道?难道你没有听到别的话吗?无知竖子,不过是靠着姨母娘舅而已。”

  我抿嘴而笑:“我没有听到,我只听我愿意听的,你今年多大?”霍去病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你问我年龄做什么?本人年方十八,正当少年,相貌堂堂,尚未婚配,家中有田有地,丫头婆妇也不少,嫁给我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瞪了他一眼:“年少就居高位的确惹人嫉妒,何况你现在……”我吐吐舌头,没有再说。霍去病冷哼一声:“我会让他们无话可说。”

  我笑起来,今年春天汉武帝刘彻派遣卫青大将军率军与匈奴打了一战,前两日卫大将军才胜利而归。看来霍去病再无法忍受在长安城做一个清闲的王侯贵戚,也想学舅舅,搏击于长空。

  我道:“你上次不是已经把西域的地貌气候都熟悉了一遍吗?你的准备功夫做得很充足,何况军中肯定有熟悉西域的人做探子和向导,我不见得能起什么作用。”

  他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嘻嘻笑着向我拱拱手:“这么多日,明里暗里都是鄙夷声,终于除了皇上,又听到一个赞我的。再熟悉西域的人和你一比都差了一截,匈奴常年游荡在西域,论对地势的熟悉、气候的适应都是汉朝军士难及。”

  我望着鸳鸯藤架说:“我目前不想回西域。”他手扶着鸳鸯藤架:“那就算了。”我道:“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如果大军过楼兰时征用当地人做向导,请善待他们。”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别人的事情我懒得管,在我手下的,只要他们不生异心,我不会刻薄他们。”我向他屈身行了一礼:“多谢。”他道:“今日起我应该再没时间来看你,你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可以直接去我府上找陈管家,你也认识的,就是在西域时见过的陈叔,他自会派人告知我。”

  我点了下头,仰首看着他:“等你载胜而归,得了皇上赏赐可要请我在一品居大吃一顿。”他神色骄矜,不屑地道:“你现在就可以去定酒席了,省得一些稀罕物他们到时备办不齐全。”

  我笑着摇头:“好!明日我就去一品居。”他也笑起来,笑声中,大步向外行去,临到门口忽地回身问:“我出征时,你会来相送吗?”我笑着反问:“我算什么人?岂能有地方给我站?”

  他凝视着我未说话,我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出发?”他微露了一丝笑意:“再过月余。”我笑说:“那我们一个月后见。”

  他微颔下首,快步而去。春日明丽的阳光下,青松般的身影渐行渐远。在他身后,一地灿烂的阳光热热闹闹地笑着。

  鸳鸯藤翠绿的叶儿在微风中欢愉地轻颤,我微眯双眼看向湛蓝的天空。人间三月天,树正绿,花正红,而我们正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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