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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第九章 心曲

  本来应该派人去天香坊打听一下伊稚斜他们的去向,可在长安城一向行事谨慎地我却没有做本该做的事情,只是尽量减少出门,日日待在园子中练习吹笛或与姑娘们笑闹着消磨时间,我是在刻意地忽略和忘记吗?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敢面对。

  心中有感,只反复吹着一个曲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知不知,知是不知呢?旧愁加新愁,心内越发彷徨。

  窗外一个声音道:“本不想打扰你,等着你一曲吹完,可怎么没完没了?”说着叩了几下门。

  我搁下笛子:“门没有栓,请进。”霍去病推门而入,拿起案上的笛子随手把玩:“你刚才吹的是什么?听着耳熟,却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曲子。”

  幸亏你从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我暗松口气,夺过笛子,放回盒中:“找我什么事?”他仔细打量着我:“来看看你可好。”我振作精神地笑了笑:“我很好。”他笑着反问:“整日躲在屋子中不出门就是很好?”我低头看着桌面:“我乐意不出门。”

  他忽然探头到我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问:“你问我要的那些书是给李妍看的吗?”他话题转得太快,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些书,身子微侧,扭转头,轻应了声“是”。

  他在我耳边低声问:“你看了没有?”暖暖的气息呵在我耳边,半边脸滚烫,我心中一慌,猛然伸手推开他。他手支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从榻上跳起来:“我要忙事情去,你赶紧离开。”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叹道:“女人的脸比沙漠的天气变化得更快。刚刚还晴空万里,霎时就沙尘漫天。”

  我一言不发地拉开门,盯着他,示意他快走,他脸色一整,神色冷然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正欲关门,他却一回身清清淡淡地说:“你冷着脸的样子让人心里越发痒痒。”我狠狠剜了他一眼,“砰”地一声摔上门。

  还满心恼怒地想着霍去病,门口又是几声轻响,我无奈地斥道:“你怎么又回来了?”红姑纳闷地问:“我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我忙笑着开门:“我被人气糊涂了,刚才的火可不是向你发的。”红姑笑起来:“发发火好,你都蔫了两三天了,今天倒看着有生气多了,随我去园中逛逛,我们边走边说,这么好的天气坐在屋子里未免辜负。”

  我忽地惊觉,被霍去病一闹,我光忙着生气,堆积几天的满腹愁绪竟然去了大半,他……他是故意的吗?

  红姑看我立在门口愣愣发呆,笑牵起我手,向外行去:“别胡思乱想了,想些正经事情,我昨日算了一笔帐,看余钱可以再买一个园子,你的意思如何?我打算……”

  我和红姑一面在园子里散步,一面商量着歌舞坊的生意往来。

  “陈公子,求您不要这样,不是说好了只陪您走走的吗?”秋香一面挣扎,一面哀求,正欲强抱她的男子却毫不理会,仍旧上下其手。我和红姑对视一眼,都有些生气,把我们歌舞坊当什么了?现在就是长安城最下流无赖的权贵到了落玉坊都要收敛几分,今日倒撞见个愣大胆。

  红姑娇声笑道:“出来随意走走都能看到雀儿打架,男女之情要的是个你请我愿才有意趣,公子若真喜欢秋香,就应该花些功夫打动她的心,让她高高兴兴地跟了公子,这方显得公子风流雅致。”

  男子放开秋香,笑着回头:“讲得有意思,可我偏觉得不情不愿才有意思……”我们眼神相遇时,他的笑容立僵,我的心一窒,转身就走,他喝叫道:“站住!”

  我充耳不闻,急急前行,他几个纵跃追到我身旁伸手拉我,我挥手打开他,再顾不上避讳,也快步飞奔起来。他在身后用匈奴话叫道:“玉谨姐姐,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说着语声已经带了哭腔,女儿腔尽现无疑。

  我脚步停住,却仍旧没有回头,她走到我身后,吸了吸鼻子,低声说:“就我一个人胡闹着跑出来玩,单于没有在这里。”我转身看向她,两人都细细打量着对方,半晌无一句话。红姑看了我们一眼,带着秋香快步离去。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在长安城都这么无法无天,竟然调戏起姑娘来。”我笑问。目达朵猛然抱住我哭起来:“他们都说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哭了整整一年,为什么於单临死都指天发誓说你已经死了?”

  我以为我已经够坚强,眼中却还是浮出点点泪花,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於单……於单临去前,你见过他?”

  目达朵一面掉泪一面点头:“单于刚开始不相信你死了,知道我们自小要好,所以特意让我去问你的下落,可於单亲口告诉我说你的确已死,他把你的尸身葬进流沙中。”我拿出手绢递给她,却半晌都没有办法开口问於单被捉后的事情。

  “姐姐,你也在这里卖歌舞吗?要多少钱给你赎身?”目达朵抹着眼泪说。“这个园子是我的,我是这里的坊主。”我看着她暖暖一笑。

  目达朵拍了下自己脑袋,笑起来:“我真笨,这天下有谁能让姐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扔他一颗我们的‘痒痒钉’,痒死他!”

  我嘴唇微抿,却没有笑出来。目达朵笑容也立即消失,她沉默了会儿,说道:“姐姐,单于没有杀於单,於单是自己病死的。”

  我冷笑一声:“病死的,是吗?於单和我们从小一块玩儿,他身体有那么差吗?我们大冬天把他骗到冰湖里,我们自己都冻病了,可他却什么事情都没有。”

  目达朵急急解释道:“姐姐,是真的。单于要杀於单,捉他时就可以杀,可单于却下过命令只许活捉,否则怎么会追一个人追了几天几夜?而且你不知道单于知道追你们时已经误伤了你,气得脸惨白,我从没有见单于那么生气过,吓得追你们的几千勇士全跪在地上。而且单于一直不肯相信你会死,一遍遍追问於单你怎么死的,可於单讲得活灵活现,单于翻遍了整个西域都一直找不到你,通往汉朝的各个关口都派了重兵,也没有发现相似的人,后来我们就相信了於单的话。”我冷笑道:“我不想再探究这些,就算於单是病死,可还有我阿爹和阏氏,难道他们自己想自尽?这些事情都是谁造成的?他虽未杀他们,可他们却是因他而死。”

  目达朵含着泪,摇头再摇头:“姐姐,我一点都不明白太傅为什么要自尽,单于一直在说服太傅留下帮他,就算太傅不肯也可以求单于放他走,可他为什么要自尽呢?记得那天我刚睡下,突然就听到外面的惊叫声,我赶紧穿好衣服出了帐篷,听到众人都在叫嚷‘先王的阏氏自尽了’。没一会儿,又有人哭叫着说‘太傅自尽了’。我因为想着姐姐,顾不上去看阏氏,一路哭着跑去看太傅,却看到单于飞一般地跑来。估计单于也是刚睡下,匆忙间竟连鞋都没有穿,赤足踏在雪地里,看到太傅尸身的刹那,身子踉跄,差点摔在地上,众人吓得要死,齐齐劝他休息,他却脸色苍白地喝退众人,在太傅尸身旁一直守到天明。姐姐,自从单于起兵自立为单于后,我本来一直都是恨单于的,恨他夺了於单的位置,可那天晚上,我看见单于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帐篷内,当时帐篷外下着大雪,我们拢着火盆都觉得冷,可单于居然只穿着一件单衣坐到天明,身子一动不动,他的眼睛里没有高兴,竟然全都是痛苦凄楚。天虽冷,可他的心只怕比天更冷,我在外面偷偷看了他一夜,突然就不恨他了,觉得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真觉得他比於单更适合当我们的单于,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绝对没有欺哄姐姐。单于后来还不顾所有重臣的反对,执意下令按照汉人的礼仪厚葬太傅……”

  巨大的痛楚啃噬着心,我紧摁着胸口,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在祁连山下听到阿爹已去的消息时,也是这么痛,痛得好像心要被活生生地吃掉。而那一幕又再次回到我的心中。

  於单丢下我后,我没有听阿爹的话去中原,而是隐匿在狼群中,费尽心机地接近阿爹,凭借着狼群的帮助,我成功地躲开一次次的搜索,我以为我可以偷偷见到阿爹,甚至我可以带他一块儿逃走,可当我就要见到阿爹时,却听到阿爹已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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