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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念念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

  他会忘记父子反目,只记住他抱着少昊,父子俩欢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着桃花,脸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猛然转身扑向屋内,跪倒在榻前,头伏在高辛王的胳膊上,半晌后,才听到压抑的泣声微不可闻地传来。

  阿珩弯身抱起小夭,一边哭,一边走。

  小夭抹着母亲的泪,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娘,乖宝宝,不哭!”

  停在桃树枝头的子规歪头盯着窗内跪在榻前的少昊,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

  若人生无苦,也许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七情六欲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爱不得。

  当日夜里,阿珩潜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龙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气,专门用来囚禁有灵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层,越往下被囚的人灵力越高,到第三层时,其实已经没几个人有资格被关押在这里。

  阿珩看了看阴气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龙究竟被囚禁在哪里。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她不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乐声越来越清晰。

  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

  阿珩轻轻走近,看见宴龙披头散发,席地而坐,地上摆着一溜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仅剩的一只手拿着一枚玉佩敲打着破碗片。

  碗片大小不同,声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静静聆听,想起了几百年前,绿榕荫里,红槿花下,宴龙锦衣玉带,缓步而来,谈吐风流,神采飞逸,为求西陵公子一诺,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贵,任凭差遣。

  他出生尊贵,仪容出众,又自小用功,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凭借独创的音袭之术闻名天下,谈笑间,一曲琴音就能令千军万马灰飞烟灭。

  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阶顾盼飞扬,依红揽翠快马疾驰,雉翎轻裘指点江山。

  可是,既生宴龙,何生少昊?

  王位只能坐得下一个人,不成王则成寇。

  宴龙奏完一曲,才抬头看来者,没有说话,只是靠壁而卧,含笑看着阿珩。

  阿珩走到牢门前,口舌发干,说不出话来。

  宴龙讥嘲:“难不成王妃星夜而来只是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着断掌的玉扳指和高辛王的帛书递给宴龙。

  宴龙就着牢间晦暗的磷光,快速浏览过,读完后,他怔怔摸着帛上的血字,两行泪水,无声而下。

  “父王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龙双手紧抓着帛书,头深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他走得可安详?”

  阿珩想了下说:“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树开花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叫美人桃’。”

  宴龙轻声而笑,“父王还是这样,小时候,师父们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觉地修炼,父王却偷偷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教我辨认各种金鱼。有繁花相送,想来父王不会觉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发涩,“我得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宴龙张了张嘴,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的手不自禁地动着,细细看去,都是抚琴的动作。

  嗜酒者不可一日无酒,宴龙是个音痴,日日不可离开乐器,可是宴龙手中的乐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只手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少昊不会让他碰乐器。

  阿珩溜出地牢,没走几步,却见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袭白衣,临风而立。

  阿珩见被发现,索性摘下了掩面的纱巾,“你可有算有遗策的时候?”

  少昊淡淡说:“不是我周详,而是你太大意。

  五神山下的地牢建于盘古大帝时,历经七代高辛王加建,比王宫都严密,若不是我放你进去,你怎么可能溜进去?”

  阿珩戒备地问:“你想怎么样?”

  少昊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十分冷淡,对着阿珩身后吩咐:“把宫中最好的乐器取出,送到监牢,让宴龙挑选。”

  “是!”

  几个人影隐在暗处,向少昊行礼。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向着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着,良久都一动不动。

  侍卫捧着一方水玉匣过来,“罪臣宴龙自称甘愿认罪,说要把这个盒子献给陛下。”

  少昊看都没看,随手接过,召来玄鸟,向归墟飞去。

  水晶棺中,青阳无声无息地躺着。

  少昊坐在棺材边,打开了水玉盒,才发现是宴龙的断掌,不禁大笑,他的父亲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来表明宴龙再无意和他为敌,求他饶宴龙一命。

  少昊一边悲笑,一边把手掌连着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坛,对青阳说:“陪我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一切都被青阳说中了,自从他决定逼宫夺位,就注定了要众叛亲离,从今而后,也只有青阳敢陪着他喝酒,听他说话了。

  独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会儿就醉了,他问青阳,“你想听我弹琴吗?”

  青阳默默不语。

  少昊弹着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间小调,人人会唱。

  弹着弹着,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吐,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大笑着拍打棺材,“青阳,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那时我才刚会说话,他手把手教我弹琴,告诉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会寂寞……哈哈哈……我杀死了教会我弹琴的亲生父亲,却还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还有比我更无耻的人吗……”

  少昊举掌拍下,绝代名琴断裂,他把琴沉入了归墟,教会他弹琴的人都已经被他杀了,他有何面目再弹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边,举起酒坛猛灌,转眼一坛酒就空了,他笑着叫,“青阳,你也喝!”

  青阳沉睡不动,少昊怒了,“连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酿的酒了吗?我又没有在酒里下毒!”

  他打开棺材,举起酒坛,强把酒灌给青阳,酒水浸湿了青阳的脸颊,模糊了他的容颜。

  少昊心头一个激灵,举着半空的酒坛,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坛,遍体生寒。

  这些全是他酿的酒,有的已经封存了上千年,曾经青阳央求好几次,他才会给他一坛。

  他可以欺骗世人,青阳还活着,却骗不了自己,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会品评他酿的酒,与他共醉了。

  无人饮的酒,他酿来给谁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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