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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赤宸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个少女就和现在一样在水里嬉戏,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顶,看着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发情的野兽,身体真正苏醒,只一个瞬间,灵智随着身体的苏醒真正打开,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谁。”

  赤宸滑下石头,走入水潭,朝着阿珩走来,阿珩口干舌燥,往后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满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见她的身子。

  赤宸说:“我不知自己有无父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自我记事,就和山中的野兽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小时也曾好奇为什么自己和它们都不一样,为什么它们都有无数同伴,我却孤零零一个,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个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戏耍,学他们说话,学他们走路,甚至偷了他们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一样,想和他们一起玩,可是小孩们用石头丢我,女人们用火把烧我,男人们用箭射我,我只能逃进深山。”

  赤宸指着自己的心,“那时候,我灵智未开,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这里会那么难受,我愤怒地杀死他们的家畜,毁掉他们的房子,让他们一见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这里没有好过,反倒更加难受。我躲在黑暗中窥视他们,发现他们喝酒时都会在一起欢笑,我偷了他们的酒,学着他们喝酒,以为一切欢笑的秘密藏在酒桶里,可直到我练得千杯不醉,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秘密,究竟怎么样才能欢笑呢?”

  赤宸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神情迷惘,阿珩从未见过他这么无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经纵横四海,所向披靡,可那个孤独困惑的小赤宸依旧在他体内。

  “神农王说要带我去神农山,我表面上很不情愿,要他请我、求我、讨好我,其实心里乐开了花,从来没有人请我到他家去玩,神农王是第一个。在神农山,我跟着神农王学习做人,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里更孤单。在山里时,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蹿高蹿低,高兴了就尖叫,不高兴了就乱嚎,可在神农山,我不能像野兽一样没规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我,他们既害怕我,又讨厌我,笑眯眯地叫我禽兽,我傻傻地一遍遍答应,还为了能和他们一起玩,做各种他们要求的动作,学狼爬行,学猴子在枝头跳跃,他们冲着我大笑,我也冲着他们傻傻地笑。直到榆襄看到,训斥了他们,我才明白禽兽不是个好话,他们叫我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讨厌他们的目光,讨厌他们的笑声,不想做人了!我捣毁了学堂,逃出神农山,榆襄星夜追来,劝我回去,我骂他打他,让他滚回去,他却一直跟着我,他说,‘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离开。你想去哪里?’我呆站在旷野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兽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野兽了,这座山或者那座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该走向哪里?东西南北对我没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区别。我站在路口发呆,从深夜站到清晨,从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榆襄一直陪我站着,他问我,‘你为什么愿意跟随父王回神农山?为什么想做人?’我想起了那个山涧中的少女,当我在山顶嗥叫时,她仰头看到我,对我粲然而笑。”

  赤宸低头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觉得做人并不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即使仅仅为了拥有一刻那样的笑容。榆襄看出我心有牵挂,温和地说,‘做人并不是那么坏,对吗?我们回去吧。’于是我跟随榆襄返回了神农山。”

  阿珩看着赤宸,嘴巴吃惊地半张着。

  赤宸温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这个山涧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经记不得了。”

  阿珩咬着唇,什么都没说。

  那个夜晚,一只野兽在悬崖顶对月长嗥,她仰起了头,欢喜地笑着挥手,因为那一刻,天地不仅属于她,还属于它。

  赤宸和阿珩面对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纷纷扬扬,落个不停,好似笼着一层粉色的轻纱,两人的面容都朦胧不清。

  赤宸看着迷蒙的桃花雨,缓缓说道:“在神农王的教导下,经过两百年的刻苦学习,我已经是一个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饮酒,懂得抚琴吹笛,也懂得行烦冗无聊的礼节,说言不及义的话。二百七十年前,炎灷用博父山的地火练功,以致博父国火灵泛滥,四野荒芜,榆襄那个心地善良的呆子听说了此事,求我来博父国查看一下虚实。当我查清一切,准备离开,蓦然回首间,竟又看见了那个青衣女子,她从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来,惊喜让我一动不能动,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赤宸做事向来勇往直前,竟然也会有胆怯的时候?

  赤宸说道:“六百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跟着父亲入山打猎,父亲被老虎咬伤,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着那个小男孩心里好欢喜,就救了他们,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
我带他去坐老虎满山跑,让猴子从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给他,捉了小鸟给他唱歌听,我带他去看我的每一个洞窟,把我最柔软的窝给他睡。我好欢喜和他一起玩,以为他也很欢喜和我玩,可没想到他心里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装着和我玩得很开心,我那时只知道欢喜就叫,不欢喜就嚎,我以为兔子不喜欢和狼玩,自然一见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复杂心思。一段日子后,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个洞窟,他父亲和一大群猎人来杀我。”

  赤宸顿了一顿,淡淡说,“是他领的路。”

  阿珩眼中隐有泪光,赤宸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过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我把他、他的父亲,和所有猎人都杀了!几个村子的人为了除掉我,约定放火烧山,我只能逃,他们发现我身上有箭伤,一直追在后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百黎。我躲在水底下,听到他们要百黎族人帮他们杀我,没想到百黎的巫师拒绝了。他说,‘我们饿时,猎取野兽的肉是为了果腹,我们冷时,猎取野兽的皮是为了取暖,不饿不冷时,杀野兽做什么呢?’”

  阿珩很诧异,她一直以为赤宸出生在百黎,没想到他并不算真正的百黎族人,只怕连神农王都不知道此事,人说狡兔三窟,赤宸不知道有多少窟。

  赤宸淡淡笑道:“六百多年来,人们要么怕我,要么想杀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神农王,仍会为了族民安危给我下毒,可我依旧敬他、尊他,视他如父,只因他从没有欺骗过我。记得有一次神农王教我书写‘大义’二字,我问神农王,什么是大义,他解释了半天我都没明白,后来他说若让他在族民和我之间选择,他即使再愧疚,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诉我当初想要收我为徒,是因为看中我天赋异禀,能帮他保护神农国。还有我看作兄长的榆襄,其实,我很不喜欢榆襄做事的温软敦厚,没有决断,可他一直是个诚实的人,我会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给他最忠诚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弃永不猜忌的誓言,我会第一个杀了他!”

  阿珩盯着赤宸。

  赤宸凝视着阿珩,“我不在乎别人来猎杀我,却绝不能容忍那个小男孩来猎杀我!我能容忍别人欺骗我,却绝不能容忍神农王、榆襄欺骗我!两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转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会杀了你!”

  不知是水冷,还是赤宸的话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赤宸自嘲道:“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是一头禽兽,够狡诈、够狠毒、够冷酷。”

  可这头“禽兽”却因为百黎巫师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认作百黎人,护佑了百黎数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对抗,让曾经的贱民变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神农王在利用他保护神农,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许下重诺。

  不知道何时,东边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从树梢斜斜射下,映得两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暖。

  赤宸凝视着阿珩,“我生于荒岭,长于野兽中,我没有少昊的家世、修养、风华,也不可能像他一样,给你最尊贵的地位,让你成为一国之后,让整个天下都敬重你,你跟着我,注定要被世人唾骂,但……如果、如果你还愿意记得我,我会把我此身唯有的东西彻底交给你。”

  赤宸用拳头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语声铿锵,“我的这颗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着这个略有几分陌生的赤宸,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就像毒蛇抛弃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猬脱下了尖锐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伪装,把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没有了张狂不羁,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乎的傲慢,没有了讥讽一切的锋利,眼前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一个受过伤,会痛、会难过、会害怕再受伤的男子。

  阿珩迟迟不语,赤宸盯着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没说,半晌后,他猛地转身走回石头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我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你若真不愿意,那就当机立断,趁我重伤在身立即杀了我,否则等我伤好后,一定会不择手段纠缠到底!”

  赤宸背对着阿珩站着,一动不动。

  阿珩默默地站着,胸膛起伏剧烈,很久后,她走过去,安静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杀了你!”

  她朝赤宸走过去,手掌放在赤宸的后心上,只要灵力一吐,赤宸就会立即气绝身亡。

  赤宸闭上了眼睛。

  阿珩咬了咬牙,灵力送出。

  赤宸已是强弩之末,神竭力尽,身子向后倒下,阿珩抱住了他,“为什么宁肯死也不放弃?”

  赤宸脸色惨白,平静地看着她,对死亡无忧无惧,一双眸子褪去了狡诈凶蛮,好似两汪深潭,清澈见底,空无一物,唯有两个小小的阿珩。

  阿珩恨恨地盯着赤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明知道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却故意一逼再逼,我是真想杀了你这个折磨人的浑蛋……”

  赤宸一听到前半句话,就破颜而笑,刹那恢复了生气,立即把阿珩抱在了怀里,阿珩推着他,似乎不想被他触碰,可又不是那么坚决地要推开他,欲拒还迎间对赤宸是又恨又喜,又怨又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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