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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个木偶一样,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仆坐到她身边,阿珩头都不抬。

  “我第一次见仲意,是仲意到若水赴任。族内的长老说轩辕族的王子要来了,让我们千万别闯祸,我很不服气,我们若水人自在惯了,凭什么要听人驱使?于是我乔装改扮,亲自去迎接这个王子。一路上,我刁难羞辱了仲意无数次,仲意一直没生气,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气度折服。我认识仲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生气,第一次见他发怒是为了你。两百年前,他带着我潜入神农,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十八个神将,父王震怒,把他关在火牢中。对修行木灵的神来说,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极刑,父王说只要他认错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却就是不肯认错,后来,连父王也拿他没辙,一边骂他是个榆木疙瘩,一边无奈地放了他……”

  昌仆徐徐道来,讲着这两百年间仲意的难过、对青阳的怨怒,讲到发现魔珠时,仲意是如何高兴,仲意和青阳为了唤醒阿珩,差点灵血尽失死去。

  因为轩辕王和缬祖的密旨,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阳和仲意都绝口不提,以至于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苏醒竟然那么不容易。

  昌仆抚着阿珩的头,“小妹,对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也许你还嫌睡的时间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积郁在心头,可对你四哥而言,是两百年啊!即使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长的,肯定能感受到仲意的难过,别再让你四哥难过了。我已经两百年没有看他笑过,只有你能让他真正地笑一笑。”

  仲意拎着一条鱼,快步而来,看到并肩坐在凤凰树下的妻子和妹妹,笑问道:“你在和小妹聊什么?”

  昌仆笑道:“没什么。”

  仲意把鱼给阿珩看,“晚上吃鱼,好不好?”

  阿珩犹如木偶,不言不动,仲意也已经习惯,自问自答地说:“我把鱼送到厨房再来看你。”

  “冰葚子。”

  微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仲意霍然转身,神情激动,“你说什么?”

  阿珩望着桑树,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很清楚:“冰葚子,我要吃冰葚子。”

  仲意狂喜,扔掉了鱼,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们快出来,小妹要吃冰葚子。”

  缬祖和青阳都冲了出来,仲意蹲在阿珩身边,小心翼翼地说:“你再说一遍,你要吃什么?”

  缬祖和青阳都眼巴巴地盯着她,阿珩盯着桑树,轻轻说:“冰葚子。”

  缬祖破颜而笑,眼中有泪,青阳神色不变,一句话未说,随手一挥,想要降雪,却心绪激动,灵气不稳,雪花变作了满天冰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仲意一手护着昌仆,一手拽着阿珩,往屋檐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我昨天刚和阿珩讲了一天你有多么厉害,今天你就拆我的台,阿珩不觉得你不行,反倒认为我说大话,是不是,小妹?”

  青阳紧张地盯着阿珩,半晌后,阿珩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青阳心头一暖。

  昌仆凑热闹,摇头晃脑地说:“大哥怎么会不行呢?肯定是有什么高妙的筹谋,只是我们看不懂,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缬祖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在昌仆额头上点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张嘴,可碰上仲意这块榆木疙瘩就什么都不会说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仆脸颊飞红,把脸藏到阿珩肩后。

  青阳心中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暖,稳了稳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们去摘冰葚子。”

  昌仆拖着阿珩跑进桑林里,拉着阿珩快乐地打着转,阿珩被她带得渐渐也浮现出笑容。

  昌仆拉着阿珩,回身朝仲意和青阳叫:“大哥,仲意,一起来摘冰葚子吧!”

  仲意强推着青阳往前跑,青阳看似不情愿,眉梢眼角却隐有笑意。

  缬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儿女们在雪中嬉戏,眼中含泪,唇边却绽开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开始说话后,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却记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却完全不记得,比如,问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得一清二楚,可问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医师说有可能是那些回忆太痛苦,神识受损后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快乐的事情。

  缬祖毫不介意,仲意拍手称庆,只有青阳隐有担忧,有的事情并不是忘记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对。

  轩辕王把阿珩复生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体有恙,被少昊送回朝云峰静养,却不知其中乾坤。

  赤宸因为重伤在身,连走路都困难,没有办法偷上朝云峰,幸亏昌仆一直暗中给他传递消息,告诉他阿珩的身体正日渐好起来,让他无须担心。

  刚能自如行动,赤宸立即亲赴朝云峰求见,缬祖和仲意都不同意赤宸见阿珩。

  青阳说:“阿珩不是小孩子,见与不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他看着仲意,“再说了,赤宸当年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敢迎着我的剑锋上朝云峰,如今他若真想见阿珩,谁又能拦得住?”

  昌仆想到当日告诉赤宸小妹有可能还活着时,赤宸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顾生死地来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阳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声道:“让小妹自己做主吧!”

  宫女带着赤宸走过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径,“将军沿着这条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赤宸脚步如飞,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两侧都是凤凰树,树干高大,红色的凤凰花迎风招展,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红色的落花残蕊。

  阿珩一身青衣,站在凤凰树下,因为树冠浓密,光线明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异常单薄。

  赤宸看到阿珩的刹那,脚步突然迟疑了,只觉得心擂如鼓,又是辛酸又是欢喜,两百年来朝思暮想,如今却近乡情怯。

  赤宸轻轻地走过去,半晌后,才敢出声:“阿珩。”

  那么温柔,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惊散了眼前的美梦。

  阿珩姗姗回身,看到漫天凄迷的落花中,一个红衣男子站在身后,神色似悲似喜,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缠绵炽烈的哀伤和喜悦。

  阿珩笑着点头,“我是阿珩,你就是神农国的赤宸吧?”

  赤宸听到前一句,眼睛骤然一亮,光华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悦连阿珩都看得心头突突直跳,可听完后一句,他眼中刚亮起的光华随即黯淡,眼中激荡着痛楚,竟然牵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听大哥说你和我是旧识,可我实在不记得你了。”

  赤宸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记忆中的阿珩一模一样,正是他朝思暮想了两百年的人,是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的人,可两百年后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经的恩怨纠缠就好似完全没发生过。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忘记他!

  “阿珩,我是赤宸,是你的……”是你的什么?

  赤宸突然语滞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么。

  赤宸急切慌乱地说着他和阿珩的一切,说着他们桃花树下的许诺,竹楼中的缠绵……

  阿珩脸颊飞红,嗔怒道:“别说了!我都知道,大哥说了,他说我……说我和你……是情人。”

  阿珩咬了下唇,“大哥说是你和炎灷把我逼落虞渊,是吗?”

  “表面上是炎灷的错,其实和炎灷无关,全是我的错!”

  “不过大哥说也是你不顾性命地救活了我。”

  赤宸未说话,只是急切地看着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们就算两清吧,从此两不相欠,好不好?”

  赤宸如遭雷击,心口骤然一痛,神色惨然地盯着阿珩,不敢相信这么冰冷无情的话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许你和以前的那个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背负着她的痛苦而活。

  苍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要重新开始。”

  阿珩对赤宸施礼,“我毕竟已经嫁作人妇,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们的婚姻还事关国体,您贵为神农国的大将军,想必也能体谅我的苦衷,以后烦请将军视我为陌路。”

  阿珩举手送客,“大将军,请回吧!”

  “阿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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