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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颜晓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想当着妈妈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泪。

  妈妈像是回过神来,终于开口说话:“如果我能忘记你爸爸,也许我会好过很多,你也能好过很多,但是,我没办法忘记!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经五年了!你知道我这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

  妈妈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着一道道伤痕,累累叠叠,像是蜘蛛网一般纠结在一起,颜晓晨震惊地看着,她从不知道妈妈身体上有这些伤痕。

  妈妈一边抚摸着虬结的伤痕,一边微笑着说:“活着真痛苦!我想喝农药死,你又不让我死,非逼着我活着!你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有时候,我回到那个阴冷的家里,觉得活不下去,又想喝农药时,就拿你爸爸没有用完的剃胡刀,割自己。我得让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带着你一块儿死!”

  颜晓晨的眼泪刷的一下,像江河决堤般涌了出来。

  颜妈妈看了她一眼,说:“你别哭!我在好好跟你说话,你们不总是说要冷静,要好好说话吗?”

  颜晓晨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却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妈妈苦笑了一声说:“本来觉得自己还算有点福气,有个程致远这样能干孝顺的女婿,能享点晚福,但你怀着别人的孩子,和程致远装模作样做夫妻,算什么?我不好意思听程致远再叫我妈,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顾。医生说我病情已经稳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颜晓晨哭着说:“妈妈,我马上和程致远离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发廊工作,先帮人洗头,再学着剪头发,我会努力挣钱,好好孝顺你!”

  妈妈含泪看着颜晓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们一起回家!妈妈答应你不再赌博,不再抽烟喝酒,我还年轻,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干什么,我们都可以好好过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颜晓晨一边哭,一边胡乱地点着头,“我以后都会听你的话!”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运抗争,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学,想去外面的世界,想过更好的生活;想改变爸爸死后的窘迫,想让妈妈明白她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想证明自己的执着并不完全是错的!但是她的抗争,在强大残酷的命运面前,犹如蚍蜉撼树。她已经精疲力竭,再抗争不动!也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如同亲戚们所说,她就是没那个命,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小县城,做一个洗头妹,不要去想什么大学,什么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妈妈说:“好!你去打掉孩子!”

  颜晓晨如遭雷击,呆呆地瞪着妈妈,身体不自禁地轻颤着。

  “我知道你想留着孩子,但我没有办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们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杀了他们全家!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生一个和他们有关系的孩子,晓晨,不是我这个做妈妈的狠毒,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接受!”颜妈妈哽咽着说:“你长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时候带你去打针一样,把你强带到医院,让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着孩子,这辈子你就永远留在上海,永远都不要回家乡了!我明天就回乡下,从今往后,不管我死我活,我过成什么样,我永不见你,你也永不要来见我,我就当我没生过你,你也就当我已经死了!我们谁都不要再见谁,谁都不要再逼谁,好吗?”颜晓晨一下子跪在了颜妈妈面前,泪如雨落,哀声叫:“妈妈!求求你……”

  妈妈也是老泪纵横,“我已经想清楚了,这是我仔细想了几夜的决定!你也仔细想想,明天我就去办出院手续。”颜妈妈说完,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住院楼。

  颜晓晨哭得泣不成声,瘫软在了地上。

  颜晓晨像游魂一样走出医院,回到了学校。

  程致远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楼下说话,程致远知道颜晓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和日用杂物送过来。他把行李箱交给沈侯,刚要走,就看到了颜晓晨,不禁停住了脚步。

  颜晓晨看了程致远一眼,却像完全没有看到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为自己也会被无视、被路过,却完全没想到,颜晓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脸贴在了他胸前。刹那间,沈侯的心情犹如蹦极,大起大落,先惊、后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对颜晓晨。

  他小心翼翼地问:“晓晨,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妈妈知道程致远的事了?”

  颜晓晨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温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个梦。

  夏日的明媚阳光,高高的梧桐树,女生宿舍的楼下,三三两两的学生,沈侯觉得时光好像倒流了,他们回到了仍在学校读书时的光阴。沈侯轻轻抱住颜晓晨,闭上了眼睛。这一刻,拥抱着怀中的温暖,一切伤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过的美好。

  颜晓晨轻声说:“不记前因、不论后果,遇见你、爱上你,都是我生命中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会仔细收藏着我们的美好记忆,继续生活下去,你给我的记忆,会成为我平庸生命中最后的绚烂宝石。不要恨我!想到你会恨我,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很难过。”

  “你说什么?”

  颜晓晨温柔却坚决地推开了沈侯,远离了他的怀抱,她对他笑了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宿舍楼。

  沈侯和程致远眉头紧蹙,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还没起床,颜晓晨就悄悄离开了宿舍。

  按照医生要求,她没有吃早饭,空腹来到了医院。

  等候做手术时,颜晓晨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蹲在墙角哭到呕吐,却没有一个人管她,任由她号啕大哭。医院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横跨阴阳两界,时时刻刻上演着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见。

  颜晓晨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着窗户一直看着她,也许女人悲痛绝望的哭声吸引了颜晓晨全部的注意,让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样,平静地等候着。

  颜妈妈走到颜晓晨的床边,顺着她的视线看着那个悲痛哭泣的女人。

  颜妈妈冷漠坚硬的表情渐渐有了裂痕,眼里泪花闪烁,整个脸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在了颜晓晨的肩膀上。

  颜晓晨扭过头,看到妈妈眼里的泪花,她的眼睛里也有了一层隐隐泪光,但她仍旧对妈妈笑了笑,拍拍妈妈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别担心,只是一个小手术。”

  颜妈妈说:“等做完手术,我们就回家。”

  颜晓晨点点头,颜妈妈坐在了病床边的看护椅上。

  因为孩子的月份已经超过三个月,错过了最佳的流产时间,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术,而是要做引产,医生特意进来,对颜晓晨宣讲手术最后的事项,要求她在手术潜在的危险通知单上签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险,并自愿承担进行手术。

  “手术之后,子宫有可能出现出血的症状,如果短时间内出血量大,会引发休克,导致生命危险。手术过程中,由于胎儿或手术器械的原因,可能导致产道损伤,甚至子宫破裂。手术过程中或手术后,发热达38摄氏度以上,持续24小时不下降,即为感染,有可能导致生命危险……”

  颜妈妈越听脸色越白,当医生把通知单拿给颜晓晨,颜晓晨要签名时,颜妈妈突然叫了声,“晓晨!”

  颜晓晨看着妈妈,颜妈妈满脸茫然无措,却什么都没说。

  颜晓晨笑了笑说:“不用担心,这是例行公事,就算做阑尾炎的小手术,医院也是这样的。”

  颜晓晨龙飞凤舞地签完字,把通知单还给了医生。医生看看,一切手续齐备,转身离开了病房,“一个小时后手术,其间不要喝水、不要饮食。”颜妈妈呆呆地看着医生离开的方向,神经高度紧张,一直无意识地搓着手。

  一个护士推着医用小推车走到颜晓晨的病床前,颜妈妈竟然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焦灼地问:“要做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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