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桐华 > 步步惊心 | 上页 下页
一七二


  十四爷忽地问道:“若曦,皇阿玛驾崩时你在跟前,皇阿玛真……真传位给老四了吗?”

  我心骤然一缩,面上却淡淡笑道:“你怎么也把那些个糊涂人的话当真了?”

  他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别人的话我自是不会太往心里去,可额娘和我说,皇阿玛亲口告诉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轻叹口气,神色坦然地回视着他道:“十四爷,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对你如何,对皇上又如何,你心中应该有数。她一心巴望着是你,错解了圣祖爷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圣祖爷给娘娘说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圣祖爷的确传位给了皇上。”

  十四爷直直看着我眼睛深处,好一会儿后猛然大灌了几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着地面,愧疚悲伤堵得心一阵阵疼。他惨笑道:“我终于搁下一桩心事,从今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闲人。”

  十四爷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声吟唱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声音渐去渐低,一个翻身昏睡过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爷眼角湿润,不知是酒渍或泪痕。拿绢子替他拭净,脱了靴子,盖好棉被,他嘴里喃喃道:“皇阿玛,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紧紧握着手绢,低声对十四爷道:“对不起。”转身对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声道:“夜已深,就这么歇了吧,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风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脑中依旧无意识地默念着“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一夜浅眠,唯有一声叹息“乐匆匆”!

  窗外依旧黑着,听到十四爷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来,倒了一盅茶给他,他迷迷糊糊就着我手喝了几口,复又躺下。我刚走回床边,他忽地笑起来:“我醉糊涂了,以为是做梦,竟真是你喂我茶喝。”

  我道:“天还未亮,再睡会儿吧。”

  过了半晌只听到他翻身的声音,他低低问:“睡着了吗?”

  我道:“没有。”

  他问:“你现在还是睡得很少?”

  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为何夜里睡不好,现在才懂。在西北时,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往往要侍卫叫才能醒。醒时只觉得怎么才刚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说,还总是做梦,一夜醒好几次,经常觉得已睡了好久,天却依旧是黑的。”

  我盯着帐顶未语,梦里梦外,难话凄凉。十四爷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吗?”

  我凝神想了会儿道:“好似在一个亭子里。”

  他吟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

  我接道:“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轻叹一声,姐姐最终也算得偿所愿。

  十四爷道:“当日看你年纪那么小就读这样的悼亡词,脸上凄楚也非为赋新词强说愁,显是心中确感伤心。彼时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见了八哥,还把此事笑说与八哥听,现在想来,八哥轻声重复那句‘头白鸳鸯失伴飞’时是何等凄凉的心情。”

  窗外天色渐白,两人寂静无声。十四爷忽地笑道:“你当年还答应过我生辰时唱曲子呢,至今还没兑现。”

  我笑道:“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被十四爷几句话一吓,什么敢不答应?”

  他笑道:“你少来!我方说了两句,十哥就不愿意了,再说就看你随后打架的气势,我还能吓着你?”

  我头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爷也是呵呵直笑:“你没看到自个儿被十三哥捞起时的样子,当时没觉得,后来想一回笑一回,头饰掉了,发髻散了,湿漉漉的头发全糊在脸上,整个儿一落汤鸡,偏偏还把自个儿当老虎。”

  室内越来越明亮,在清晨的阳光中,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十四爷笑问:“听十哥提起过曾经被你骗了个要求,十哥可兑现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方想起,笑说:“我自个儿都早忘了。”

  他轻叹道:“那只怕这一生也只能欠着了,你答应我的总能兑现吧?”我道:“十四爷有命,岂敢不遵,今年生辰刚过了,明年时一定唱。不过到时候可不许你嫌弃。”

  从那后,十四爷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屋内榻上歇息,两人隔着屏风絮絮而语,有时候回忆以前的事情,两人时悲时喜;有时候他会给我讲西北的风土人情,我听得分外入神,常常会再告诉他我记忆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细倾听,两人说起西北的瓜果时,一致馋得流口水,遗憾远道运过来的势必不能等全熟透采摘,味道可就差远了。

  我笑问他:“西北民风淳朴,女子性情热烈奔放,可有姑娘给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会?”

  十四爷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风流佳话,还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是不知为何,姑娘一见我要么傻笑,要么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杂的大汉拉着我喝酒,我只能眼看着底下士兵一个两个地和姑娘们谈笑,心里那个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爷说起西北时总是妙语连珠,一点儿小事经他描绘也能把我逗得笑软在床上,沉沉夜色中两人的笑声分外悦耳。

  沉香不知底细,只是喜滋滋地乐,低声问巧慧:“我们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

  巧慧脸色霎时惨白,厉声呵斥道:“再乱说话,仔细掌你的嘴!”

  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别往心里去,巧慧也就说说。”

  沉香苍白着脸道:“奴婢再不敢了。”从此后明白孩子是个禁忌话题。

  巧慧回头却拉住我,一味说十四爷的好话,似乎真想劝我生个孩子。我不想让她更加内疚,所以不愿告诉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对她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高兴就可以的。”巧慧听完,眉头紧皱,却不再多话。

  梅花刚落尽,三两枝性急的杏花,已经灼灼地挑在雨幕里,嫩白的花瓣托着娇黄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许是靠着温泉的原因,地热较盛,近湖的几株杏花开得尤其好。一泓乍暖还寒的春水,映着岸上堆雪繁花,笼罩在轻纱似的烟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伞扶我赏了会儿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经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着吧,这花谢了还会开的。”我心中暗叹了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面上却笑应道:“好。”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