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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十三爷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没有做错,皇兄也没有做错,你们各有各的立场,我只是……唉!我不知道!”他长叹口气,收了声。

  默了半晌后,他道:“皇兄从不提起你,也没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这么多日,眉头却从没舒展过,一丝笑意也无。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养心殿行去时,他总是心情分外地放松,如今面色却无一点儿暖意。御前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胆,以为是为了西北战事,却不知那不过只是一半因由。”

  我和十三爷都静静坐着,他眼光投向远方,仿佛看着某个想象中的江南水乡,喃喃道:“我们中间隔着人命鲜血的无可奈何,你们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够凄苦,为何让自己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侧头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让自己幸福吧!”

  我起身缓缓站起,十三爷看我弯身揉了下膝盖,忙立起问:“又疼了吗?”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脸上闪过几丝黯然道:“承欢以后若不孝顺你,我一定饶不了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帮我敷腿时,承欢总是在一旁相陪,与我说笑,替我解闷,真正是‘承欢膝下’。”

  十三爷放慢步子,陪我缓行而回。临别时,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刚用过晚膳不久,高无庸匆匆而来,行礼道:“万岁爷命我接姑姑回去。”

  我手捧茶未动,道:“我住在这里挺好的。”

  高无庸跪下求道:“姑姑就权当是可怜奴才,随奴才回去吧!”说着就不停地磕头。

  我忙从椅上起来,侧身让开道:“你快起来,我可受不起。”他仍然在不停地磕头,我无奈下,只得道:“我随你走一趟。”

  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怜惜我们这些奴才。”

  我率先出门,高无庸赶忙快跑几步,捡起地上的灯笼,在前引路,到了我屋门口,低声道:“万岁爷在里面。”说着侧身让到一旁立着。

  我静静站了会儿,推门而入。胤禛身着便袍,侧倚在榻上翻书,听到门响,立即搁下书凝视着我。我们彼此对视了半晌,我只觉眼眶发酸,忙撇过头。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揽我,我打开他的手,走到榻旁坐下。

  胤禛走回榻旁挨着我坐下:“还说没有生气?”

  我侧头盯着山水屏风道:“十三爷又把我卖了。”

  胤禛低声笑道:“他夹在我们中间也很难做,我不也被他卖了?”说着搂着我,头搭在我肩上,在耳边轻声说:“就算有气,这么多日也该消了吧?”

  我挣了几下,未甩脱,想着十三爷的感叹“为何你们不能相守”,几丝怨气散去,只余满腹伤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着,不言不动,问:“还生气吗?”

  我道:“是我生气还是你生气?可是你先不和我说话的,见着了和没见着一样。”

  胤禛沉默了会儿道:“事情已过去,就不提了。”我默默无语,身子却缓缓靠到了他怀里。他一笑俯头来吻我,我下意识地侧脸避开。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轻抚着我脸颊道:“心里还是不痛快。”我从他怀里坐起,随手拿了软枕,侧身躺下合目而睡。

  胤禛替我脱了鞋子,又拿了薄毯盖上,一面道:“现在天气凉,就这么和衣而卧,仔细着凉了。你的万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这么伤神。”说完,吹熄灯,推了推我,让我挪些枕头给他,他也躺了下来。

  两人静静躺了会儿,他伸手搂着我,摸索着去解盘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吗?我可是一直想着你。”

  我推开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难受,挪了挪身子,远远避开他,也不要枕头,静静趴着。黑暗中,平日的强颜欢笑全部摘下,眼泪一颗颗滑落。

  胤禛强把我抱回枕头上,摸索着替我擦拭着眼泪。我伸手抱着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由着我哭了半晌方哄道:“好了,再哭就要伤身子了。”我依旧眼泪不停地落,他叹道:“好若儿,好曦儿,听话,不哭了。”

  他看我仍只是落泪,无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却好似越哄越伤心。这样吧,你若不哭了,我就做你求了很多次我却一直没有答应的事情。”

  我呜咽道:“谁稀罕?”

  他静了会儿,清了清嗓子,低声唱起曲子:

  ……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

  我不知不觉中,收了眼泪,头贴在他下巴上,仔细听着。

  他忽地收声停住,我问:“怎么不唱了?”

  他道:“我唱得好听吗?”我抿嘴笑而不语,他搡了下我道:“快说实话。”

  我撑着头,半支着身子,看着他道:“你以后如果憎恶哪个大臣,一时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来听你唱歌。”

  他愣了一下,轻拧了我一把,哈哈笑道:“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我看你听得专注,还以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得好了。既不好,你怎么不捂耳朵,反倒听得入神呢?”

  我缓缓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想着他最近刚颁旨废除贱籍。贱籍就是不属士、农、工、商的“贱民”,世代相传,不得改变。他们不能读书科举,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陕西乐户、北京乐户、广东疍户等。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捕蛙、卖汤;女的做媒婆、卖珠,兼带卖淫,人皆贱之。陕西乐户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将坚决拥护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陪酒卖淫,受尽凌辱。安徽的伴当、世仆,其地位比乐户、惰民更为悲惨。如果村里有两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当、世仆,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广东沿海、沿江一代,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这些人子子孙孙的悲惨命运在胤禛手里得以终结,他下旨除贱籍,开豁为民,将这些曾经的“贱民”编入正户。沿袭几百年的恶劣传统在他手里画上了句号。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只从皇帝的角度讲,胤禛绝对是一个关心民间疾苦、实心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

  黑暗中,只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视着我,半晌后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烦读这些‘兮、乎、之’的吗?怎么竟把拗口难懂的《离骚》背下来了?”

  我凝视着他,柔声说:“你那么喜欢木兰,送的簪子、坠子都琢磨成木兰,我总会纳闷你为何如此喜欢呀。”

  他问:“什么时候背下的?”

  我咬唇笑道:“不告诉你,告诉你,你就该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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