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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胤禛、十三爷都诧异好笑又无奈地看向我,十三爷叹道:“我要考虑把承欢领回去了,再让她跟着你胡混,不知道还能干出什么来。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么?”

  我笑说:“等真懂的时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欢快的声音唱出来了。”

  胤禛无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叽叽唧唧说个不停?手中的破书?娶妻纳妾地逍遥?你还教了他们什么?”

  我笑着侧侧头道:“也没有教什么,不过唱唱歌,讲讲故事。”

  十三爷手轻扶着额头郁郁地道:“回头要好好问问承欢,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我笑而未语。胤禛凝神听着歌声,眼中忽掠过一丝不快,看着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丽,比不上天边那一条彩虹,盼望着出宫?”

  十三爷忙岔开话题道:“我们走吧,待会儿被他们看见,反倒扫他们的兴。”

  胤禛微一点头,十三爷提步而行,胤禛却未动,拉住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我笑握着他的手道:“你怎么这么较真?一句歌词而已。”说着看十三爷背向着我们,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又若无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扫眼看向嬉戏的孩子,发现无人注意,才似笑似气地看着我,我下巴微挑,笑睨着他。他点点头无限暧昧地低声道:“今儿晚上我们再算账。”我刚才的气焰一下子烟消云散,甩脱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爷,只闻他在身后低低的笑声:“你呀,总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样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实枪,你就……”

  十三爷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头瞪着他,他摇头一笑,未再多言。

  承欢虽然住在皇后宫中,可她一天里大半天的时光总是腻在我身边,我也喜欢和她在一起,教她各种游戏。

  承欢掏着泥巴修筑城堡,裙子早就污迹斑斑,这会子连脸上也染了几块黑泥,她自己浑不关心,我更不在意。

  她扭着头看向坐在柳树下的我,问:“姑姑,你讲的那些公主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等人去救吗?”我漫不经心地瞟了眼,点点头,复又低下头默默发呆。

  听到承欢怯生生地叫了声“阿玛”,抬头看去,十三爷正默默地看着承欢。承欢立在泥地里,不安地把手往身后藏。我心下一叹,孩子们都带着几丝畏惧的冷面胤禛,承欢见了就往怀里扑,反而大家都不怕的笑面允祥,承欢总是一见着就变了个人似的。

  十三爷注视着承欢,眼中闪过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欢跑到我身边,藏到我背后,叫道:“姑姑。”

  我对她笑笑说:“回去找嬷嬷洗脸,把裙子换了。”承欢一喜,偷看了眼没有任何反应的十三爷,撒腿快跑而去。

  我道:“承欢一直不在你身边,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过一段时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亲昵了。”

  十三爷低头默了好一阵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带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对着她。”我心下一叹,承欢与绿芜有五分相像,十三爷的爱越重,反而越冷淡。

  十三爷沉默了会儿,神色恢复如常,随意坐在我身侧,看着我身上承欢无意印上的几个黑手印,笑说:“你对孩子耐心真是好得出奇,难怪弘历、承欢都和你亲近。”

  我叹道:“这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喜欢由着他们高兴。将来渐大时,各种规矩就必须全要守了,各种烦恼也就全来了,身在皇家将来总有很多无奈,我宁愿他们现在有一段纯粹快乐的时光。”

  十三爷道:“承欢现在有皇兄,有我们护着,她怎么闹都可以,可我们不能护她一辈子。由着她性子来,在一般人家也无所谓,顶多被人说一声刁蛮,可我们这样的人家,一个小错都有可能是鲜血和性命。”

  我默默想了会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为我们都太严守着规矩了,才越发想让承欢能活得自在一些。不过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我爱承欢如爱自己的女儿,我不会让她行差踏错的。”

  十三爷轻轻一叹未语。我侧头看着他道:“你年轻的时候,最是洒脱不羁,当年紫禁城中谁不知道十三爷与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论交的风流?和我还不熟时,就能掳走我,通宵不归。如今自己守规矩不说,还担心女儿性子不够规矩。”

  十三爷撑着头,默了一会儿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不要她经历我们经历过的苦,宁可她平凡一点儿、愚笨一些。”

  我低叹一声,抱住膝盖,道:“承欢虽爱嬉戏胡闹,却冰雪聪明,又最会见风使舵,把皇后娘娘和熹贵妃娘娘哄得满心喜欢。你看她虽调皮,可弘历仍喜欢带着她玩,对她比对亲妹妹都好几分,证明她自己心里都有分寸的。我虽宠她,但该讲的道理也都会说的。”

  十三爷点点头,随意地说:“承欢以前和弘历玩得亲昵,如今怎么和熹贵妃娘娘也这么亲近?”

  我淡淡一笑未语,一个是将来的皇帝,一个是将来的太后,我当然会暗暗提点诱导承欢,感情要从小培养。

  两人各自沉思发呆,十三爷问:“起先我过来,站了半晌你都未曾发觉,承欢叫了你才惊觉,琢磨什么呢?”

  我强自一笑道:“没琢磨什么,就是一时走神。”

  十三爷垂目凝视着地面道:“你是为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我没有答话。十三爷道:“其实远离京城对他也许是好事。”

  我埋着头问:“你真如此想吗?”

  十三爷道:“确如此,我甚至宁愿和他互换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随意走动,并非幽禁。衣食住行虽不能和京里比,但也绝不差。”

  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实在无完全可信赖之人,如今又步履维艰,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壮志未酬,从统率千军、驰骋西北的大将军王到看守陵墓的闲人,心中悲郁绝非遵化秀丽风光能消解。”

  十三爷说:“皇兄一直刻意不让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别是和八哥、十哥他们相关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费心。听皇兄说,你如今日日吃药调理,若再为这些事情伤神,岂不让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何况毕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坏也就是幽禁。”十三爷微微笑了下道:“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远离俗世烦扰的隐居。”

  十三爷又劝道:“现在皇兄心情也绝不会好过,太后为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话都不肯说,也禁止别人称她太后。如今病势沉重,却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皇兄现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对声浪很大,全靠强硬态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气,一点儿面子都不会给皇兄的,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对着干,让皇兄威仪何在?又如何让众臣服从?若被有心人挑拨利用了,后果更是难料。若曦,这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你放开手吧!”

  我头伏在膝盖上沉默无语,十三爷凝视着远方,也默默出神。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仁寿皇太后乌雅氏薨,至死未接受胤禛册封的太后封号。甚至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刹那,对胤禛“额娘”的呼声依旧不理不睬。当她永远合上双眼后,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独自一人在她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两个多时辰,脸色沉静,无怒无悲。

  皇后无可奈何,命高无庸叫我过去。我上前行礼,皇后忙搀住我问:“你可有主意?”

  我隔着窗户凝视着那个满是悲愤的背影,半晌后问:“十四爷可到了?”

  皇后摇摇头道:“还未到,大概晚间能赶到。”

  我心下难受,对胤禛一时又是怜又是怨。十四爷未能见康熙最后一面,如今又不能赶及见额娘最后一面。他是皇上,如今众人都为他着急,可十四爷呢?十四爷的痛呢?额娘因为惦念自己缠绵病榻,他却不能床前尽孝,连见个面说句安慰的话也不能,现在兼程赶回时,却只能面对冰冷无气息的尸身。痛何能述?悲何能尽?

  淡淡对皇后道:“奴婢也没有主意。”说完就向皇后行礼告退。皇后神色微诧,但还是由我离去。

  十四爷晚间赶到后,跪在太后床前,静默无语,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装殓尸身时,十四爷却突然发了疯一样阻止人将太后的尸身移动。胤禛命人将十四爷强按住,开始装敛尸身,十四爷这才开始大哭,悲号声震彻整个宫殿。

  我远远立在太后宫外,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倚着廊柱,眼泪纷纷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谁对谁错?为什么结局是三人都深受伤害?

  哭声忽然消失,宫人大叫着传太医,原来十四爷已经哭得昏厥过去。一向身体极为康健的十四爷因额娘的离世病倒榻上,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直到回遵化前,仍需要人搀扶。十四爷的悲痛恨怨无处可去,似乎只能用病来宣泄。

  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过去。可夜深人静时,他批阅奏折中,会忽然怔怔发呆,面色沉沉,手紧握笔,青筋跳动。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他才稍稍允许悲痛瞬时的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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