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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两人在炕沿坐定,我向她打听平日几时起床,几时歇息,都该留意些什么。春桃颇为健谈,经常是我一个话头,她就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杂七杂八地都拉扯出来。我微微笑着细听,也不去管她早就离题万里,反正多知道总没坏处。

  两人说了大半晌,艳萍不耐烦地打断,问春桃:“你还去吃饭吗?晚了可就只能吃人家剩下的了。”

  春桃不好意思地站起,看着我说:“回头我再告诉你,如今我们先去吃饭。”我点点头,随她们而出。

  一宿无话,清晨时分,听到春桃起身,我也忙起来。她一面套衣服,一面问:“睡得可好?”

  我说:“挺好的。”还在炕上躺着的艳萍冷哼一声,掀被而起。

  我下炕穿鞋,笑想,假话被人识破了。一直一个人睡惯了,昨夜三人同炕而眠,的确没有睡好,不过看来她昨夜也没有睡好。

  看着眼前如小山一般的一大盆衣服,我有些头晕。洗衣机!我愿倾我所有,不惜代价换取一台洗衣机。想归想,感叹归感叹,活还是要我自己干。

  我仔细看着旁边姑娘的一举一动,有样学样,放皂荚、捶衣服、揉一揉、搓一搓,翻面再捶,放入水中,摆干净,换下一件。然后发觉自己跟不上她,速度渐慢。看着山一般的衣服,心中发急,只得咬牙加快速度。右手捶累了,换左手;左手捶累了,换右手。其他人都已经干完手头的活,几个速度快的,已经歇了大半天。只有我还在继续。

  春桃走近,挽袖蹲下,想要帮忙,还未来得及说话,艳萍就扬声笑叫道:“春桃快过来。”春桃看看我,又看看正在向她招手的几人,对我歉然一笑,起身过去。

  天色黑透,我才勉强洗完所有衣物。晚膳时间早过,不得已只好饿一顿了。看着红肿冰凉的手,不禁叹口气,不出几日,这双手就不会再十指纤纤、葱白如玉了。取出膏脂,涂抹于手上。

  春桃笑说:“好香呀。”

  我递过去:“要抹一点儿吗?”

  她忙挑了点儿出来,凑到鼻端闻了下道:“真香,比我们平日用的香多了,可闻着却不冲鼻。”

  我看艳萍正盯着看,笑问:“你也抹一点儿?”

  她撇了撇嘴道:“不用。”我淡淡一笑,不在意地随手收了起来。

  第二日正在洗衣,张千英进来查看,边走边看昨日洗完正在晒晾的衣服,忽地指着其中一排冷着声问:“谁洗的?”

  我叹口气,上前行礼道:“奴婢洗的。”

  张千英冷色敛去,笑着让我起来:“你第一次干这些活,洗得不干净也不能怪你。”说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吩咐道:“艳萍、兰花、招男,你们今日把这些衣物重洗一遍。”

  我立即道:“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

  张千英笑道:“你还有今天要洗的呢,她们洗惯了,多几件也没什么。”说完不再理我,自转身离开。

  艳萍、兰花、招男三人都恨恨地盯着我。我一面收衣服一面道:“我自己会重洗的。”

  艳萍冲上来,从我手里狠狠抢过衣服,冷笑道:“若让张公公知道是劳动了大小姐的千金之躯,我们以后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其他二人也是扯过衣服就洗起来,嘴里不断地指桑骂槐。

  我默默洗着衣服,张千英,倒是要看看你究竟想玩什么花样!专拣了三个最不好相与的人。

  在砰砰的捣衣声中,我已经在浣衣局一月有余。洗衣日渐熟练,付出的代价是手上的冻疮和经常饿着的肚子。

  让我操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张千英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径。他对我时常挑错,可又总是轻易原谅。他人犯同样的错误,他却重罚。一次我和艳萍都不小心刮破了衣服,张千英对我只是叮嘱道:“下次要留心。”可当着众人的面却怒骂了艳萍,并且吩咐饿她一天,活却照干。当时就激得其他人眼中泛红地怒盯着我。如今我已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刚开始对我友善的春桃也变得冷漠疏离。在艳萍、兰花、招男三人的带领下,浣衣局的众位姑娘变得空前团结,矛头一致对我。

  正在埋头洗衣,太监进来传话道:“若曦,张公公要见你,你的衣物就由艳萍、兰花、招男三人分洗。”

  他话音刚落,艳萍就哐当一声掀翻了水盆。我叹口气,无奈地站起,去见张千英。

  张千英笑让我坐,我立着道:“张公公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还有衣服要洗。”

  张千英道:“我不是已经吩咐别人洗了吗?你未来前,王公公就来打点吩咐过,紧接着十四爷又派人来吩咐。说起来,我倒真该多谢你,要不然我们这样的人哪能入十四爷的眼。”

  我笑道:“这段时日‘真是多亏’公公‘照顾’!”

  他走到我身旁,头凑近,用力吸着鼻子喃喃道:“真香!难怪人都走了,王公公还这么惦记,巴巴地赶来打招呼。你这么个水葱般的人,不说王公公这么疼你,就是我也觉得该多疼点儿。”一面说着一面欲握我的手。

  我忙跳离他几步,心中大怒,强压着想扇他一耳光的冲动,俯身道:“公公若没有其他事情吩咐,若曦告退。”

  他皱眉瞅了我几眼,摆摆手道:“有心留你喝杯茶,你却不赏这个脸。回去吧。”

  我转身出来,心里又悲又气,宫里一些太监宫女之间的龌龊事,我虽隐隐地知道,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自个儿遇上。张千英,你最好把你的熊心豹子胆收起来,我从无害人之心,可不代表我不会害人。转而一想,十四阿哥既然打过招呼,他应该还不至于胆大包天到强来。否则今日也不会叫来又放回。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想逼我自己熬不下去后,主动服软。

  从艳萍她们手里拿回衣服,狠狠地捶打着。干了半日活,心中恶心之感方轻。

  晚上用温水净过手后,拿出前几日玉檀送来的冻疮膏,细细抹在手上。膏药色泽艳红,气味香甜,全无其他冻疮膏的难闻味道。刚上好药不大会儿工夫,忽觉得手火辣辣地痛,忙冲出屋子去打水。艳萍笑立在门口看我洗手:“这么好的膏药怎么洗掉了呢?”药膏遇水而化,只余水面上一层漂浮着的辣椒面。

  回房后,留心看了一下所有抹脸抹手的膏脂,竟然全都另添了东西,辣椒面、碱面,甚至就是泥土,我淡淡瞟了眼笑容满面的艳萍,随手把所有东西丢进簸箕。

  一月中唯一的一天休息,恰逢玉檀也不当值,她强拉我出来,一路却一句话不说。我笑说:“别不高兴了,最累的几日已经过去,现在早已习惯,并不觉得辛苦。”

  玉檀道:“不是为这个。”

  我问:“那为什么?”

  她踌躇了下道:“李谙达命我顶你的职。”

  我拍手笑道:“我原本估摸着就该是你,这是喜事呀!干吗不高兴呢?”

  玉檀眼圈忽地一红,低头道:“我原以为万岁爷气消了,兴许就会叫姐姐回来。”

  我心下感动,她对我真如对亲姐姐一般,拉着她手叹道:“真是个痴丫头!”玉檀脸色闷闷,我笑拍拍她:“我一月就这么一天休息,你怎么光忙着不开心呢?”

  玉檀整了整脸色,笑说:“如今院子就我一人住,我给姐姐泡壶好茶吧。”我不愿扫她的兴,点点头。

  两人正在笑走,身后一个声音淡淡叫道:“若曦。”

  我身子一僵,顿住了脚步,玉檀已经回身请安:“四王爷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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