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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她轻叹道:“姐姐自小聪慧不凡,言谈爽利,行事不让须眉,因此极得外祖父疼宠。外祖父议论朝事时,都经常抱她在膝头,让她旁听。且姐姐确不令祖父失望,私下问答时,时有惊人之语。姐姐的名字‘明慧’就是外祖父特意改的,从佛经中化出,意寓‘明断是非,定取舍;慧力不灭,知虚妄’。当年紫禁城中的‘明慧格格’绝不只是个虚名。”她看向我道:“你姐姐的马术的确不凡,可是你没有见过我姐姐的马术,如果你见了,就知道,和我姐姐相比,你姐姐只是耍花腔,秀气好看有余,实用大气不足!”

  我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她道:“你别不信。姐姐的马术是外祖父亲自调教的。外祖父当年随肃武亲王豪格讨伐四川,击斩张献忠;任宣威大将军时,规讨喀尔喀部土谢图汗、车臣汗;任定远平寇大将军时,屡克吴三桂。哪件大功不是马背上立下的?祖父是以男儿的标准要求姐姐的,他调教的人岂能弱?那是千军万马中的骑射,若姐姐是男儿身,定能在沙场扬名!”

  我叹服道:“你如此一说,我当然信的。”

  她骄傲得意之色忽逝,沮丧地道:“可那有什么用?女人还是要秀气好看的好,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个。”

  我道:“我姐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从未刻意讨好过贝勒爷,也从未想过要与你姐姐一争高低。”

  她重重叹口气说:“这才是让姐姐最恨的地方。姐姐自小跟在外祖父身边,极得舅舅们的疼爱,当年有意娶姐姐的王孙公子有多少呀?”她往我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我阿玛本不愿让她跟八爷的,他虽是阿哥,可咱们满人历来‘子以母贵’,他出身已经落了其他阿哥一大步。”我了然地点点头,满人的确如此,先子以母贵,儿子建功立业后,才有可能母以子贵。

  她低声说:“阿玛对姐姐寄予厚望,以我们的家世,姐姐的聪慧和容貌,只有做……”她忽然惊觉收了声,我微微一笑道:“我明白。”她点头道:“才不至于委屈了姐姐。可相较其他阿哥的出身,八爷实在……”她摇摇头说:“阿玛虽不愿意,可姐姐中意八爷。自小我们兄弟姐妹,就姐姐一人敢和阿玛对着干,偏偏阿玛每次总是顺了她的意。”

  她沉默了会儿,唇边荡起几分笑意:“以前我不明白,可如今才知道,女人都是最傻的,即使明知道前面是火,也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只为了可能的温暖。姐姐就是那只傻蛾子。姐姐和八爷从未真正说过话,只见过几面,可就那么几面就让姐姐定心要嫁给他了。”

  明玉侧头看着我,缓缓道:“姐姐出嫁前和我讲,她第一次注意到八爷是一个春天,姐姐正要出宫,经过汉白玉石桥时,八爷正斜倚着桥栏赏景,远远看去,洁白拱桥、翠绿垂柳中的八阿哥竟像谪仙人一样,不沾半点儿凡尘,让人不敢惊扰。姐姐在远处静立了很久,才不得不从桥上过,当姐姐给八爷请安时,八爷回头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却不知道,拱桥上的姐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后很久仍旧呆立着,他回头时眼中迅速掩去的几丝伤悲让姐姐从不知道愁的心竟也无故落寞起来。”

  她叹了口气道:“从那后,但凡八爷的点点滴滴姐姐都上了心,八爷平日功课如何,八爷骑射如何,凡事都细细打听。八爷骑射得了皇阿玛赏赐时,姐姐比八爷还显得高兴;八爷字写得不好受皇阿玛责罚时,姐姐在家苦练不休,如今姐姐的一手好字就是如此来的;因为八爷聪敏好学,很得皇阿玛眷宠,十五岁时皇阿玛就命他掌正蓝旗大营随驾亲征大漠,后来又因为八爷胆识过人、谋略出众,皇阿玛特地题诗夸赞八爷:‘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随侍晨昏依帐殿,焦劳情事尔应知’,消息从大漠传回紫禁城,姐姐把诗誊抄了不下千遍,一吟再吟,好像自个儿在沙场建了功勋;八爷十七岁就被封了贝勒,是众位阿哥中年纪最小的,一向不喝酒的姐姐喜得竟然在家大醉一场。从小到大,八爷从不知道他的一喜一怒、一哀一痛都有姐姐相陪。”

  我听得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些事情都是我到这里之前发生的,八阿哥居然也亲自上过战场?还被康熙赞誉“戎行亲莅制机宜”!

  十福晋推了我一把:“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我想象不出来八爷在沙场上的样子。”

  十福晋点头笑说:“是呀!他那样的容貌气韵感觉好似只应煮酒论诗、拥炉赏雪才不亵渎。不过姐姐说,八爷上了战场绝对不逊于‘兰陵王’。”

  我喃喃道:“才武而面美,貌柔而心壮。因音容兼美,恐不足威赫,常着假面以对敌。击周师金墉城下,以五百骑士克周军重重包围,勇冠三军,齐人壮之,特为舞《兰陵王入阵曲》,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

  十福晋笑道:“难怪爷和十四弟老说你冰雪聪明,我读书不多,听着你好似和姐姐当年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微摇了下头道:“我只是拾取了你姐姐的牙慧,真正懂的人不是我。”

  她垂目静默了半晌,轻叹道:“从舅舅到哥哥,姐姐为八爷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连我嫁给十阿哥,都有一半原因为他,可八爷呢?他的心根本不在姐姐身上。你姐姐做过什么?就连笑都是若有若无的,可八爷面上虽冷淡,暗中却一直维护。当日大哥送姐姐一个琉璃屏风,上头的画比较别致,非一般山水花鸟,而是草原景致。你姐姐看到时,多瞅了几眼,结果没多久,一个绘制着西北戈壁风光的琉璃屏风就送到了你姐姐屋中,怄得姐姐立即就把大哥送的屏风砸了。”

  我长叹口气,无话可说。

  两人靠着树干,沉默了半晌,我道:“我能理解八福晋的心情,可她不能因此迁怒于我姐姐。”

  明玉冷哼道:“迁怒?你真是没见过什么是迁怒。以姐姐的计谋手段、我们的家世,她若成心对付你姐姐,她还能在佛堂里念经?不过是打鼠忌着玉瓶儿,不能下手罢了!”

  我又悯又气,道:“我姐姐是老鼠,那八爷也是老鼠,你姐姐也跑不了。”

  她瞪着我,我回视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扑哧一笑。她扭头道:“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气,何况姐姐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姐姐已经够克制了。”

  我轻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那是我姐姐,看到她受委屈,不管大小,我总是难受的。”

  她道:“我明白,不过说开了,我们将来应该不会再为这个吵了吧?你不用一见我就躲,他也不必为难。”

  我好笑地看着她问:“他?他是谁?”

  她笑嗔了我一眼,道:“冰糖葫芦,你装的哪门子傻?”

  我呵呵笑起来。世事多变,谁能想到我们两个也有相对而笑的一天?

  在两人的笑声中,闻得鸟儿飞落于树上,唧唧啾啾地与我们笑声相和。她站直身子,向外行去,“该回去了。”我紧跟她而出。

  她回头看着我,一面绕树而行,一面向我笑说:“其实,我真没想到你会……”话音未落,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在那里!”我正要抬头随声望去,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直扑眼前,腰身一紧,已被快速揽到一边,脑子还在发木,就听到十福晋的惊叫声。忙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被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两人脸脸相对。

  我怔怔看着他,他也是一脸怔愣。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又都蓦然反应过来,我急急地从他怀里甩脱,他也猛地放开我。

  还是精神恍惚,无意识地打量着四周。树干上钉着一只白羽箭,箭尾仍在颤颤而动。十福晋被十阿哥侧搂着趴倒在地上,十阿哥脸带惊恐地扶福晋站起。

  远处站着弘时,手握弓箭,面色惶恐,呆呆立着。他脚旁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太监。

  十福晋起身后,一面拍着衣服,一面怒声问:“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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