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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十三阿哥正立于桂花树下,横笛而奏,全无平日嬉笑不羁的样子,神态安静肃然。

  “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诗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于琴笛。”这样一个文武全才、豪爽不羁的奇男儿如何一日日地挨过十年的幽禁生涯?想着眼睛有些模糊起来。

  一曲未终,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向我看来。我忙打起精神,笑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吹完呢?扰了你的雅兴?”

  十三阿哥一笑,道:“不知道是你,只觉得有人偷听,所以停了。”

  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坛,笑问:“怎么不在殿前陪皇上,竟撇下福晋独自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他瞅着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只准你挑好地方,我就不能来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打开食盒,取了两壶酒出来,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一笑,坐于石凳上,拿起酒壶就是一口。

  我也坐下,拿起酒壶,和他一碰,各自仰着脖子喝了一口。十三阿哥斜撑着身子,看了会儿月亮,道:“很多年没一起喝过酒了。”

  我叹道:“八年了!”两人都默默看着月亮发起呆来。

  过了好半晌,十三阿哥侧头笑道:“难得今儿遇上,又都带着酒,就好好再喝一次,说不定下次再喝又是个八年。”

  他一句笑语,却不知道说得完全正确。何止八年?十年的幽禁!十年后,我知你平安得放,却不知自己会身在何处。如果有缘,也许十年后还能喝酒,如果无缘,那这也许就是最后的离别酒了。

  心中悲痛,强笑着说:“是该大醉一次,自从上次被你灌醉后,我一直都没有再尝过醉酒滋味。”

  十三阿哥挑了挑眉毛,一面与我碰酒壶,一面说:“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地灌,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样子,怎么是我灌醉你了?”

  “你不把我掳到外面去,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吗?”我瞪着他问,一副你再敢说不是你的错你试试的样子。

  他哈哈笑着:“好,好,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不过今儿你可记住了,酒你自己带的,人也是自个儿过来的,以后可不要再说是我灌你的。”

  两人一面笑谈,一面喝着酒,很快两人手中的酒壶就见底了,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坛子道:“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我笑道:“是,是。”一面取了两个碗出来。

  十三阿哥笑说:“还是你合我心意,原本就该如此饮酒,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唧唧歪歪。”说着一人倒了一碗。

  两人喝着喝着,都沉默了下来。我想着十三阿哥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己未知的命运,心中难过。十三阿哥不知道想起什么,也是眼角带着几丝愁闷。

  两人时不时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伤着。伤心时喝酒最易醉,两人又都已经喝了不少,此时都带着几分酒意,忽又相对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我趴在石桌上,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泪。

  正趴着时,忽听得一缕哀伤的笛声响起,是刚才未吹完的曲子。我侧头静看着他,他为何心中如此哀愁?

  一曲吹毕,十三阿哥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几步,慢声吟道:

  赤栏桥外柳毵毵,千树桃花一草庵。
  正是春光三月里,依稀风景似江南。
  片月衔山出远天,笛声悠扬晚风前。
  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我撑着头笑道:“人家‘才高八斗’者也要‘七步成诗’,你这三五步就作了这么多,岂不羞煞曹植?”

  十三阿哥歪着脑袋,懒洋洋地说:“以前写好的,只是一时心中感慨,念了出来而已。”

  我默看了他一会儿叹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该多好,就不必只用诗词羡慕闲逸了。”

  他侧身而立,背负双手,仰头望着月亮,过了好一会子才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我一直向往着有一天能骑马、带笛、配剑,自由纵横在天地间。漠北射雕,江南听曲;畅意时幕天席地、饮酒舞剑;雅致时红袖添香、灯下吟诗。但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笼,却有我不能割舍的人,不愿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风刀霜剑,他虽有额娘、同胞亲弟,可和没有也差不多。”

  只觉泪水猛然落下,竟连擦拭都来不及,刚刚拭干旧泪,新泪又已下。十三阿哥转头默默看着我。

  我一面双手胡乱抹着眼泪,一面强笑着说:“有些喝多了,酒竟然都化作了泪。”他扯扯嘴角,想笑,却终是没有笑出来。走回桌边,端起碗仰脖灌下。

  我也灌了一大口,手撑住头,问他:“十三阿哥,在这个紫禁城里,你我是难得想法一致的人,如果能凑在一起倒是好。可是奇怪了,你为何不喜欢我呢?”

  十三阿哥正在喝酒,忽听得此言,一下子呛住了,侧头咳嗽了好几声,这才转头挑眉笑说:“我还纳闷,我这么个风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可也没见你喜欢我呀!”

  我斜睨了他一眼,嘲讽道:“连我这锁在深宫的人都听闻了不少你的风流逸事,惹了多少相思债,还嫌不够多?你平日走在路上可敢回头?”

  十三阿哥纳闷地说:“为何不敢回头?”

  我忍笑道:“不怕回头看见跌碎一地的芳心?”

  他大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我道:“彼此!彼此!”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我笑说:“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他低头默想了一会儿,说:“初见你,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明玉格格打架,泼辣厉害之极,怎么可能喜欢你?额娘很早就去了,她的相貌都日渐模糊,可我永远忘不了她温柔的怀抱,她会在我耳边低声唱好听的歌,她说话很轻很软,她笑时,眉眼弯弯如水一般。而你……”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太粗鲁了!”

  我点点头说:“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

  他迷惑地问:“什么情结?”

  我笑看着他说:“就是说一个人很渴望母爱,他会不自觉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母亲一样温柔怜惜地对他。”这也就是他不喜欢敏敏的原因了。敏敏虽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笑说:“也许对吧,那你呢?”

  我也低头默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说:“我告诉你,可你不能再告诉别人。”说完想了想,又补道:“任何人,包括四阿哥。”

  他笑点点头,说:“看来我在你心中竟是个口风不严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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