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桐华 > 步步惊心 | 上页 下页
六六


  姐姐没有看我,脸带哀凄,自顾沉思着缓缓说:“我不知道。但只要是他喜欢的,能让他开心的,我会愿意的,而且我相信,即使有了别人,他依然会呵护我,疼惜我,待我很好的。”

  姐姐默默出了一会子神,柔声说:“你刚出生没有多久,额娘就去世了,所以没有印象。当年我虽小,可仍有记忆,阿玛虽也有三房姬妾,可一直待额娘极好,我至今还记得你躺在额娘身边睡觉,我在床上玩,阿玛坐在床边给卧病在床的额娘细细画眉。”

  我和她一时都沉默了下来,看来若曦的母亲虽然去世得早,可是不失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可她的两个女儿呢?

  姐姐沉默了好半晌,看着我问:“妹妹,你在想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只要他疼你宠你就好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介意?而且多妻多子才是福兆呀!”

  我强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八福晋,神色肃然地问:“八福晋可曾欺负你?”

  姐姐一笑,说道:“我自念我的经,她怎么欺负我?”

  我盯着她眼睛说:“你别哄我,我知道弘旺欺负你的。”

  姐姐笑说:“小孩子都是一阵阵的,随他去闹闹也就过了,何须放在心上?”我看着姐姐心想,你不介意,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关心,既不关心,也就不会上心了。

  姐姐看我一直发呆,柔声说:“你年龄也不小了,拣个合适时机,就让爷去求了皇阿玛,早早完婚才是正事。”

  “……”

  后来姐姐又劝了我什么,我一概没听进去,直到走出良妃宫时,仍然脑袋沉甸甸的。

  晚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都无法入睡。八阿哥既已遣了姐姐来说情,看来我必须给我们一个结果了。

  大雨中的一幕不停地在眼前回放,难道我以后就和八福晋争风吃醋着过日子吗?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坦然无愧地面对姐姐,也做不到放弃尊严,学会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然后一转身还能情意绵绵地和他风花雪月。

  他有自己的雄心,不能放弃皇位;他是一个父亲,宠爱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有四个女人在身边,其中一个还是姐姐。这些我一样都不能改变,我嫁给他,只能注定我的不快乐,我若不快乐,我们之间又何来快乐呢?

  我做不到像姐姐一样一笑置之,八阿哥根本很少去姐姐那里,这样都无法避免矛盾,我若真进了门,紧接而来的大小冲突可想而知。若再有像上次的事情发生,我肯定还是忍不了那口气的,但当时我还有个乾清宫的身份凭持,八福晋不能奈何我,可若进了府门,我是小,她是大,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磕头敬茶,从此后只有她坐着说话,我站着听的份儿。

  一次矛盾,八阿哥能站在我这边,可矛盾渐多,他不会不耐烦吗?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过得开开心心,我就老是拗着。他为了朝堂上的事情焦头烂额,回到家里还要面对另一场战争。更何况,我能凭借的不过是他的一点儿爱,而八福晋,有整个家族做后盾,他要靠着她去夺皇位,八阿哥真能完全站在我这一边吗?

  我的委屈,他的不解,天长日久能有快乐吗?两人本就有限的感情也许就消耗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中了。如果我不顾生死嫁给他,求的只是两人之间不长的快乐,却看不到嫁给他之后的丝毫快乐,我看到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逐渐消失、苍白褪色的感情。

  如果他明日就断头,我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的,刹那燃烧就是永恒。可是几千个日子在前面,怕只怕最后两人心中火星俱灭,全是灰烬!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之间何尝没有熊熊燃烧着的爱情,可是一遇到现实,当男人的爱情被磨尽时,渥伦斯基一转身可以重回上流社会,安娜却只能选择卧轨自杀!

  天哪,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居然可以这样去分析自己的感情?我以为你已经是若曦了,原来你还是张晓。

  禁不住大声苦笑起来,笑声未断,却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呜咽之声。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连着下了两日,清晨才放晴。不知为何,我觉得今年分外冷,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觉得不暖和。面对着八阿哥,想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更是觉得寒意直从心里冻到指尖。

  我紧裹着斗篷,瑟瑟发抖,几次三番想张口,却又静默了下来。他一直目视着侧面因落满了积雪而被压得低垂的松枝,神色平静。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不能耽搁了,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要再耽误他人。

  “最后一次,你肯答应我的要求吗?”我看着他的侧脸,哀声问道。

  他静静凝视着我,眼中丝丝哀伤心痛,似乎还夹着隐隐的恨。我再不敢看他,低下头,闭着眼睛说:“告诉我答案,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曦,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逼我在根本可以并存的事情中选择呢?”

  “我只问你,答应或不答应?”

  “……”

  “不答应了?”

  “……”

  我苦笑了一下,我尽力想挽住你,可你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

  我想了想,凝视着他哀伤夹杂着恨意的眼睛说:“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四阿哥。”

  他眼中恨意消散,困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想了想,又说:“还有邬思道、隆科多、年羹尧、田镜文、李卫,你都要多提防着点儿。”我所知道的雍正的亲信就这么多了,也不知道对不对,只希望那些电视剧不是乱编的。

  我低下头深吸了口气,一字字地说:“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说完,转身就跑,他在身后哀声叫道:“若曦!”

  我身形微顿,看着前方说:“我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不值得挽留。”语毕,狂奔而去。

  从此后,你我就是陌路!为什么你不能答应我呢?为什么非要争皇位呢?如果我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嫁给你又有何意义?前路看不到快乐,我的委屈又有何意义?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却还是欺骗着自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不能答应呢?

  一路踉踉跄跄,脚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这次身旁再无人伸手来扶住我了。我脸埋在雪里,身冷,心更冷。想爬起来,脚猛地一疼,我又趴在了雪地里,顾不上去看哪里受伤了,只觉心中苦痛,整个人就这么趴在雪地里,脸贴着冰雪,一动不动。脑中只是想着他身披黑色貂鼠毛斗篷,戴着宽檐儿墨竹笠的样子,漫天雪花中,他在身侧陪我缓步而行,一幕幕仿若昨日,但今日已是咫尺天涯。

  “这是谁呀?怎么趴在雪里不动?”听声音是十三阿哥的,我心下凄然,身子未动。

  十三阿哥伸手搀扶起了我,满脸惊骇,一面替我扑去脸上、头上的雪,一面问:“若曦,怎么了?摔伤了吗?”说完搀我起来,低头仔细查看我全身上下。

  旁边立着的四阿哥也是脸带惊异。我顾不上他们的惊异,对着十三阿哥低声说:“送我回去。”

  十三阿哥忙问我:“走得了吗?”

  我摇摇头,现在脚站着都疼,肯定是走不动了。他微微一思量,看了四阿哥一眼,俯下身子说:“我背你回去。”我不及多想,点点头,扶着他的背就想趴在他背上。

  四阿哥却大跨了一步,伸手搀扶住我,对着十三阿哥说:“你去叫人拿藤屉子春凳来抬她回去,哪儿有阿哥背宫女的道理?让人看见,只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即使受伤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十三阿哥一听,忙直起身子,说道:“一时情急,还真是顾虑不周。”一面说着,一面匆匆跑走了。

  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量单脚站着。脑子木木,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过。原来还是心痛难忍,再理智的分析也不能缓解心的疼痛。四阿哥一直静静地陪我站着。

  正自哀伤酸痛,忽听到他说:“你若真想作践自己,最好关上屋门干。没得在众人眼前如此,既有可能被人打扰阻挠,落了口实,还不能够尽兴。”

  我脑子好像有些冻僵了,半天后才慢慢品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刚才还心如死灰,这会子却又一下子火冒三丈,猛地想甩开他的手,他胳膊纹丝不动,手仍然扶在我胳膊上。我瞪着他,他不为所动地看着我,淡声问:“你是想坐到雪地里去吗?”说完,一下子松了手,我一条腿不能用力,一条腿又有些僵,没有依靠,身子摇晃了一下,摔坐在了雪地里。

  我不敢相信地怒看着他,从没有人如此对我!他神色平静地俯视着我。我一时气急,从地上胡乱抓了一把雪,扬手就向他扔了过去。他头微微一侧避开了,我又赶快抓了个雪球,朝他扔过去,他身子一闪又避开了。

  他嘲弄地看着坐在地上气急败坏的我,淡淡地说:“自己能躺在雪地里不动,现在不过只是让你坐一会儿,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我只觉心中气急,恨恨地瞪着他。他嘴边含着一丝冷笑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指望别人怜香惜玉吗?”手里握着雪,却知道再扔过去也是白搭。心中恨极,却拿他无可奈何。

  “怎么在雪里坐着?”十三阿哥一面快步过来扶我起身,一面疑惑地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神色平静地让两个抬春凳的太监起身。太监扶我在春凳上坐好,十三阿哥嘱咐他们送我回去后,赶紧去请太医,又让我好好养伤。

  我偷眼打量着四阿哥,他表情淡淡地看着十三阿哥和太监们忙碌,并未留意我。太监们抬着春凳从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身旁经过,我趁着四阿哥没有防备,把手里一直捏着的雪团狠狠打在了他袍子摆上,其实更想扔到他脸上,可实在没有熊心豹子胆。不过即使这样,心中的气也是消了不少。

  身后的十三阿哥呀了一声,复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微微侧头,偷眼看去,十三阿哥看着四阿哥袍摆上的雪大笑,四阿哥眼中带着丝笑意,正对上了我躲躲藏藏的视线,我心中迷惑,忙扭正了头。

  怒气渐消,脚上的疼痛这才觉察出来,可是更为疼痛的是心。从此后再无瓜葛……我在草原上时就一再想过这句话,可总是残存着些希望,没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我以为自己放弃固执,忍受姐妹共侍一夫的尴尬,变着花样讨好他,也许能挽住他的心,可是终不过如此,他并不会为我停留。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