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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咚!咚!咚!”

  “是谁?”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惊醒了,从床上弹起身来,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裳,这才将门拉开一角,斜倚在门框上,睫毛窗帘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刚和这个人有过争吵,现在这么高兴似乎不妥,笑容便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门框的手腕上,上面戴着子忻做的那只藤镯,便是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忙将手放到身后,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这只米缸还给你。”他举起一只沉淀淀、黑黝黝的铜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过了一会儿,她更正:“这不是米缸,是铜器。”

  “很珍贵?”

  “很珍贵。”

  “值多少钱?”

  “这么说吧,”她本想说些好话,心里忽有一股急待发作的恶意瞬间爆发,“倘若你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卖掉这个铜器去给你买个棺材,我绝对不干。”

  她插着腰,气鼓鼓地看着他。

  “嗯,这玩笑我喜欢。”他道。

  她无法发作,发现这个人说话能把人气死,但别人想气死他却不容易。

  “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我就是气量小,怎么着?”

  “其实和人相处不需要那么多专业精神嘛,每个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

  “哈!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承认你脑子有问题。”

  子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喜欢在对与错之间纠缠?”

  “因为我有专业精神。”

  “还因为你胆子大。”

  “我?胆子大?”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敢于聪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维我。”她咧开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她一点也不温柔,笑声很大,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傻。

  但他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样子。

  他当然记得这个笑容,还有一个女孩也喜欢这么笑。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时间很短很短。

  “为什么每次我高兴的时候,你的样子却有些难过?”苏风沂歪着头问道。

  “没有的事。”他避开她的目光。

  她还想接着问下去,他迅速将手中的铜壶举到她面前:“我用毛笔将上面的灰尘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纹。”

  那是一只锈迹斑斓的铜壶。

  侈口、束颈、斜身、圈足,全身用红铜嵌错着采桑宴乐的图案。

  她一把将铜壶抢到怀里,瞪大眼睛,将它仔细检查,大声道:“除了用毛笔刷之外还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没用刀子刮?”

  “没有。”

  “没用水洗?”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以后我的东西你别乱动好不好?”

  “这暂时算是我的东西吧?那十五两银子你还没还呢。”

  “听着,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人没职业。就是有也不当一回事儿。不过,我很喜欢我干的这一行,对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认真。以后你若想动我的东西,一定要先问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严肃,话也硬邦邦地让人难受,子忻的态度却很老实: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着铜壶,将上面的花纹细细地看了一遍,叹道:“可惜少了一个盖子,被那村夫当作烂铜扔掉了。”

  “我倒见过一个类似的铜壶,上面有盖子。”子忻道。

  苏风沂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个富翁的家里。”

  “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记得了。”

  苏风沂叹息:“可惜。如果我卖给他的话,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你说它们会是一对?”

  “有可能。——这种随葬品从来都是成对出现的。”

  “这真的是商代的东西?”

  “没那么早。——看这兽面衔环的图样,大约是战国初期。”

  “我记得那盖子的形状有些奇特……”

  他记得父亲的书架上有一只类似的铜壶,盖子是空心的,从盖缘处伸出三只小爪。小时候他和子悦在里面养过蟋蟀。不过,当他问父亲盖子为什么是空心时,父亲说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很少说“不知道”三个字。

  “是啊,盖子是空心的。这是酒壶,盖子上伸出三只小爪,喏——就像这样,”她用手比划,“爪子抓住滤布,用来滤酒。”

  他恍然大悟,指着图案又问:“那么,这些拿着藤筐在树上采桑的女人、还有旁边腰佩短剑的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处。商汤在那里祷雨,男女在那里幽会,《周礼》所谓‘仲春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诗经》上不是也说‘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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