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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笑了笑。

  苏风沂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痛得厉害么?”

  “还好,事先服了麻药。子忻刚刚做完手术。他说缝合之后,我这只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说话的样子很坦然,苏风沂听了,却不禁一阵心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别难过,比剑总有伤亡。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求仁得仁,我毫无怨言。”她的嗓音虚弱,目光柔和坚定,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事?”苏风沂忧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别的大夫?子忻只是个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万一……”

  她不说倒罢,一说,沈轻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道:“我也这样担心。子忻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昏睡,稀里糊涂地喝下一碗药。一醒过来,他就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当时就想问他究竟认真学过医没有,又怕这话太损,平白地让人听了难受。这嘉庆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斋沈老先生。我有好几位哥哥都在他那里瞧过病呢。”

  苏风沂忙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他?万一子忻做错了什么,只怕还来得及补救。”

  沈轻禅不由得笑了,拧了拧苏风沂的腮帮子:“奇哉怪也,你这丫头明明喜欢人家,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到头来却对他的看家本事半点不信,这是为何?”

  “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啧啧,看来他真地得罪了你。”

  “我说的是真话。”

  她们以为时辰还早,楼下不会有什么人,下楼之后却看见了郭倾葵。

  沈轻禅一直扶着苏风沂的手臂,见到郭倾葵,连忙垂下头,手指一缩,不由得掐了苏风沂一下。

  苏风沂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骏哥早!”

  “早”郭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沈轻禅的脸上。他看来已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脸上分明露出焦虑的神情。

  只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苏风沂总能嗅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她已受了伤,请勿乘虚而入。”苏风沂警惕地道。

  然后她就闭住了嘴。

  两人的剑都悬在各自的腰上,谁也没有摸剑。

  沈轻禅一直没有抬头,郭倾葵的目光却很复杂。

  复杂的目光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涵义,悲伤、痛苦、矛盾、遗憾、怜惜、后悔、愤怒……只有一点不包括其中。

  仇恨。

  苏风沂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心沉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轻禅忽道:“风沂,咱们走罢。”

  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苏风沂道:“等等,我先到柜台去雇辆马车。”

  “你们在这里等着,马车我来雇。” 郭倾葵突然道。

  说罢,他转身大步出门。

  沈轻禅轻轻地又道:“风沂,我想叫唐蘅陪咱们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刚去睡了。”

  “那就请你在他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说我们在回春堂,让他醒了过来接我们。”

  “为什么?”

  “路上可能会不大安全。”沈轻禅淡淡道。

  她依言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唐蘅的门缝。

  空中传来一声鞭响,马车到了。

  虽是清晨,门外早已一片嘈杂,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帘,沈轻禅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条坚实的手臂。接着,她的身子一轻,身后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用腿撩开车门,轻轻地放到车座上。她睁开眼,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他,嘴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好像要把她压成一枚铜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

  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脸,神色有些凄然:“他找到了你。”

  “他们也在找你。”

  “他会杀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轻,别住在这里,好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就住在这里。”

  他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下车,将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风沂接到车厢上,向她问了地址,然后拾起马鞭,跳上前座。

  苏风沂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斋的回春堂谈不上半点气派,也不临着街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病人已将他门前的小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沈先生长着一个三角脸,三角眉毛,三角眼,还很讲究地蓄着一把三角胡子。以他的学问,原本可以进朝廷做御医,他也的确有这个荣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气时时发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将认识的人得罪得一干二净,被怒气冲天的同行们赶了回来。回到老家他便建了这个草堂,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著书,专找医界的名人抬杠。方法是先把别人的书细读一遍,找出毛病,然后旁征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书的名字叫《诸症病源》,他就会写《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书叫《伤寒七论》,他就写《伤寒七论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结论是这本书论据不足、引证有误、方子欠妥、药理偏差……总之,其言之凿,其证之确,让后生晚辈读罢之余,直流冷汗,以后买书,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类推,攻击了一大群京城宿敌并大获全胜之后,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将目标转向慕容无风,打算写了一本《云梦灸经考》,不料拿着书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没写出一个字。好不易有了几个疑问,跑到蜀中去和吴悠较量,只谈了个开头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击髓地驳了个体无完肤。一时大大气馁,这才偃旗息鼓,埋头诊务。可是他技术虽高,脾气仍然不好,最讨厌手术时病人哇哇乱叫,偏偏干的又是外科。苏风沂还没将沈轻禅送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狂嚎,仿佛有人正在受凌迟之刑,紧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从棺材里叫了出来,又有个屁用!没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杠,不要动手动脚调戏民女,给人家老公一顿乱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给人送到牢里去打一百个板子。奶奶的,银子呢,小丁,这人交了银子没有?……没有?顾员外的儿子会没银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赖帐是不是?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说着,远远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冲了一进来,手里举着银票,大声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银子在这里……少爷的伤还是拜托您了!”

  见沈拓斋脾气如此之大,还有谁敢坏了规矩?苏风沂只好陪着沈轻禅站在最后。还以为老先生的一顿汪洋大骂会让等候的病人悚然变色,不料人人脸上无动于衷,都露出一副饱受催残,行将就难的样子,不禁对沈轻禅道:“你怕不怕?这位沈大夫脾气坏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

  “技高之人不免傲慢,使点性子也可以原谅。何况,我又不会乱叫。”

  “骏哥不来陪着我们么?”苏风沂东张西望。

  “他还是呆在马车里比较好。”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她们。

  沈拓斋的样子显然已经有些疲惫,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浓茶,将脉枕推到一边,打量着沈轻禅,半晌,问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想不到一个姑娘家也和人打架。”

  “是啊。”

  “左眼受了伤?”

  “打架打输了,给人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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