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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那不是泪,是血。

  接着,她看见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剑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将眼珠摘下来,放在手中抛来抛去,好像玩弄一枚铜子:“我说过,输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捂住不断流血的半张脸,骇然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郭倾竹,有种你就杀了我!”

  他将眼珠扔到地上,用脚慢慢一碾。“波”地一声,眼珠破裂,宛如一颗葡萄。那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如一枚铁钉在脑海内搅动。

  “杀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可惜,还不到时候。”

  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代我问候你父亲。”

  ***

  苏风沂在床上躺了很久,却没有睡着。临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门,发现他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去找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对街馒头张家的老二从惊马上摔下来,膝盖摔碎,派人将子忻请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床。巳时开诊,酉时收工。吃完晚饭,会去散步;睡前无事,会读医书。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时间。做菜更是精益求精:如若切菜切到一半,发现手边少了一味调料,他会丢下菜刀满街去找。在江湖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里,他顽固地坚守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一丝不苟地照料着自己。

  他是个很麻烦的人,但他从不麻烦别人。

  廊上烛火如豆,在门缝里留下一道狭窄的灯影。每一个从门前走过的人,都会让这间屋子出现一阵暂时的漆黑。不知为什么,今夜她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聆听门外的响动。默默地等待了半个多时辰,她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个人不是子忻,脚步声却一直走到她的门口。接着,她听见“砰”的一声,门拴震动,仿佛有人重重地倒在门上。

  她操起匕首,冲到门边,轻声问道:“是谁?”

  “是我……”

  她连忙打开门,看见沈轻禅双目紧闭,满脸是血,半张脸肿得老高。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剑,见门开启,勉强睁开眼。就在开眼的一瞬,苏风沂发现她左目只剩下一个可怕的血洞,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将沈轻禅扶起来,送到自己床上,她已经昏迷了过去。

  在这种情形下,苏风沂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子忻,可是子忻不在,所以她拼命地敲唐蘅的门。夜半三更,她的敲门声引来了房客们的一阵慌乱,大家还以为店里闹贼,惊动了城内的巡捕。有人披衣而起,将门打开一条小缝,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有人则在床上破口大骂掌柜,声称此店如此让人不得安宁,明日就要搬走。唐蘅却睡得很死,过了半晌才打开门,睡眼朦胧地问道:“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快去找子忻!轻禅受了重伤。”

  唐蘅道:“我不知道子忻在哪里。他不在自己房子里?”

  “骏哥说有人生病,他被人请走了。”

  “我先去瞧瞧沈姑娘。”

  苏风沂急得跺脚:“你看她做什么?尽添乱!”

  “我略知医术。”

  苏风沂恍然大悟,喜道:“对啊!你妈妈是吴大夫,神医慕容的弟子,太好了!快去快去!”

  唐蘅苦笑:“不要误会。我自小厌恶习医,只有一些粗浅的知识。”

  两人来到沈轻禅的身边,唐蘅掀开床帘,一见沈轻禅的脸,顿时魂飞魄散,忙敛目垂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木小像,放到唇边,低声吟诵,默默祈祷。

  苏风沂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求神拜佛!快点想个办法出来呀!”

  “嘘……不要惊动了阿青。”

  苏风沂盯着他手中的木像,大声问道:“阿青?谁是阿青?”

  唐蘅的嗓音忽然变得格外虔敬,目光幽灵般飘渺:“阿青是我的神,我自己的神。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保佑。”顿了顿,他又道:“请你说他的名字的时候,稍微小声一点,好么?阿青不喜欢听人大声叫他的名字。”

  苏风沂一向以为自己很有学问,就在这一瞬间,脑中的那匹马已从儒、释、道三家一直跑到了民间诸神,上至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下抵关公、灶王、财神爷,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阿青”是哪路神仙。见唐蘅神色严肃,态度恭谨,仿佛那是一位不可触犯的神祇,心中一怯,向他歉然一笑:“不如你留在这里照顾轻禅,我去找子忻。”

  “我可以替她清理脸上的血迹。现在她的伤口肿得厉害,就算子忻来了只怕也难有做为,得先消了肿再说。”唐蘅点了沈轻禅的睡穴,回房内拿出一些白绢和软绵,蘸着药水,轻轻擦洗她脸上的淤血。

  “那就拜托了!”见窗外忽下起了小雨,苏风沂披了件外套,抓了把油纸伞,匆忙而去。

  ……

  值夜的小二告诉她,馒头张家并不远,就在街东头的拐角处。

  她独自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漆漆的街上躜行。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走夜路,陌生的街道仍然让她害怕。在远处客栈朦胧的号灯下,她总能看见街角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次她险些被地上铺着的一块油毡拌倒,回头一看,上面躺着一个叫花子。天上下着细雨,地上一片潮湿,那人幕天席地,却浑然不觉,真不知是生是死。

  好不易走到拐角,果见门口拴着子忻的马,她心中一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应道:“是谁?”

  “我来找姚大夫。”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灯笼伸出门外,朝她的脸照了一照,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请进。”

  那屋子阴暗潮湿,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的蛛网。老人弯着腰,嘶哑着嗓子,道:“姚大夫还在手术中,说是严禁打扰。我老汉自始至终,也不过进去递了一盆热水。就被他打发出来了。”

  “是令郎的腿受了伤?”

  老汉点点头,叹道:“这孩子命苦,年初刚死了娘,今天又摔坏了腿。别的地方还好说,偏将膝盖骨摔了粉碎,就算是治好了,也是个瘸子。我老汉求爷爷告奶奶,二月才在轿行里给他找了个差事,学徒刚刚结束,正指望能挣点银子……这倒好,唉!白忙了!”

  “令郎今年多大?”

  “十五。”

  苏风沂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老汉白发苍苍,齿牙稀疏,老态龙钟,年纪看上去超过六十,想不到却有一个如此年轻的儿子。

  “姑娘也是来求医的?姚大夫真是好人啊,见我们穷人家日子艰难,非但一个子儿也不要,还给了我十两银子买药。夜半着人去请,也没说个‘不’字,一直忙到现在,连杯茶都顾不上喝。”

  苏风沂抿嘴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大爷能不能进去问一下,还要等多久?”

  老汉连连摇头:“姚大夫反复叮咛,说手术需全神贯注,万一出错,会遗患终生。旁人绝不能打扰。如有所需,他自会出来吩咐。姑娘还是在这里等着他罢。”

  她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老汉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还端来一碟枣糕。苏风沂见枣糕用三层纸包着,便知十分珍贵。想是老汉自己舍不得吃,打算留给儿子的。忙谢了,只将那茶喝了一口,甚觉苦涩,便放下茶碗,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候。

  不一会儿,见内室门“当啷”一响,子忻提着医箧,柱杖而出,见了苏风沂,微微一愣,递给老汉一个方子:“手术做完了。按这个方子买药,外敷一日两次,万不可大意。”

  老汉忙不叠地谢过,将两人送出门外,迟疑片刻,忽问:“早上钱大夫过来看过,说是……说是……他的腿难以痊愈,以后只怕不能在轿行里做事。不知……不知……是真是假。”说罢,怔怔地看着他,一滴老泪从浑浊的眼中滴了下来。忙用手拭了。他的手指是乌黑的,指甲剥裂,上面豁出了许多裂纹。

  子忻拍了拍他肩,笑道:“不要相信钱大夫的话。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如若伤口愈合得好,应当没什么可怕的后患。休养四个月就可以回轿行当差了。”

  “真的么?你是说,他不会……不会……”他原本想说“不会变成一个跛子”,却将最后两个字吞进了肚子。

  “当然不会。”

  毕竟这只是一个江湖郎中的话,若不是钱大夫的诊费太高,老汉付不起,也不会死马将活马医地将这个在路上摆摊的大夫请来。见子忻的话说得又自信又圆满,更是疑上加疑,只当是给自己的一个吉言,苦笑一声,将灯笼塞到他的手中:“路上太黑,带着这个灯笼。”

  子忻还要推辞,苏风沂一把接过去,嘻嘻一笑:“是啊,有这个灯笼正好。多谢老伯!”

  两人辞行,见门已掩上,苏风沂将医箧抢在手中,道:“累了吧?我替你扛箱子!”

  子忻牵着马,问道:“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轻禅……受了伤。有人……有人挖了她一只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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