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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你先把火把灭了。”察觉中他情绪恶劣,她警惕地找了个树桩坐下来,却又大大咧咧地将右脚蹬在他的膝盖上。

  他将火把一扔,脱下绣鞋,除去绫袜,手在光滑的足背上轻轻一捏。

  “嗷!”苏风沂尖叫一声。

  她的足踝处果然高高肿起,想是方才与人争斗所致。一时也找不着消肿的药,他替她穿好鞋子,道:“既然你走不动,不如我背着你好了。”

  他宁肯背着她,也不想看见她一歪一跛的样子。

  “不用,我扶着你走就可以了。”说罢挽住他的手,将身子紧紧地靠着他。

  他耳根通红,浑身僵硬,一万个不自在,讷讷地道:“你其实也可以坐到马上去……”

  “我才不和那身份不明的臭男人坐在一起呢!”她气得大声嚷嚷,“呸!呸!呸!”

  还能怎么办?他只好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透过树缝,几粒星光钻石般地在墨色的天际中闪烁。

  夜风徐来,松露欲滴,林中缓缓地飘动着一团稀薄的白雾。

  一切都那么宁静,宁静得令人窒息,宁静得令人恐惧。

  走了一会儿,子忻发现身边的人毫不颠踬,已恢复了平常的步态。

  “刚才你的腿好像很痛,这么快就好了?”他忍不住问。

  “给你一吓,当然就好了。”她痛得钻心,却偏不跛行。

  “我什么时候吓过你?”他苦笑。

  她没有回答,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前面有灯光,只怕我们快到大街上了。”

  其实那灯光如星光一般遥远,他们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走出林外。

  一路上,她的脚痛得要命,直到后来腿已完全麻木,倒也真的不痛了。

  回到裕隆客栈已近凌晨,上楼梯时她已抬不起腿来。子忻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她送到自己的卧室,她栽到在床,头还没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第十三章 儿时好友

  苏风沂睡了一天一夜,诘朝盥濯完毕,换了件干净的衣裳。下楼时一眼见着酒桌上坐着两个人,正就着几碟小菜,喁喁向隅谈笑。其中的一位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袍,猿臂细腰,高额深目,双眉如剑,一脸桀骜阴郁之气,不是姚仁是谁?而另一位则一脸胡须,伤势未愈,胸前缠满白色纱带。因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是食欲不减,酒量豪迈,不时引觞满酌,倾壶而不醉。正是那天夜晚被他们救回来的那个姓郭的大汉。

  她第一次看见阿仁的目中充满了温和的笑容,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很健谈。接着,他不断地给这个人斟酒劝菜,举手投足间暗含着说不出的亲近。

  他们谈得那样投机,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等她站到桌旁,姚仁竟指着自己的茶壶,头也没回对她道:“小二,麻烦添些热水。”

  她气乎乎地拎着茶壶走到柜台,添了水,“砰”地一声放到他手边,他这才发觉是她,歉意地笑了笑,道:“你醒了?”

  “醒了。”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心怀妒忌,半笑不笑地道:“这位是——”

  “郭倾葵。子忻叫我‘阿骏’,”大汉的目光倒是十分诚恳,“前夜多谢苏姑娘相救。”

  原来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子忻”,她心中暗忖。

  “两位以前……认识?”苏风沂问道,眉头拧成一团乱麻。

  “儿时好友,多年不见。我还认得他,他却不认得我,” 郭倾葵一阵感慨,禁不住摸了摸下巴,“就因为我长了一脸的大胡子。”

  苏风沂支着头,怔了怔,忽展眉一笑,灿烂无比,仿佛终于找到了个可以打通子忻内心的隧道:“那我以后叫你骏哥,好不好?”

  郭倾葵也想笑,不料牵动了伤口,嘴已大大地咧开,怎么也收不回来,说了句“当然好!”,倒惹来一阵咳嗽。

  “只是,这个郭倾葵跟那个‘郭倾竹’没什么关系吧?”苏风沂忽然道。

  她看上去不像是武林中人,想不到也知道这个典故。郭倾葵的脸色倒是一点不变:

  “不幸的很,这个郭倾葵是那个郭倾竹的胞弟。”

  那是一个江湖上人尽皆知的故事。

  沈碧山的夫人陈静清原是郭倾葵的祖父郭象先的恋人,因父母之命嫁入沈家,为之生儿育女几十年。而郭象先为这一桩情事心毁神伤,终身不娶。只在最心灰意冷之时收养了一个弃儿。这弃儿便是郭启禅。

  五十年过去,两位六、七十岁高龄的老人忽然在一个意外的场合重逢。当夜,陈静清便做了件让人瞠目结舌、哭笑不得的事情:一个六十七岁儿孙满堂的小脚老太太,竟和五十年不见的初恋情人连夜私奔。

  当时铁箫先生沈碧山在江湖的地位如日中天,沈家的三个儿子也是后起之秀。郭象先则师从西北铁环门以八卦剑著称的“通臂神猿”陆玄鹰。在江湖上虽没有沈家人多势大,却也是名门正派。两位老人连夜逃走,只在一家客栈里住了两日,便被怒气冲天的沈碧山父子逮了个正着。陈静清对沈碧山破口大骂,声称坚决不回沈家,郭象先亦不让半步。盛怒之下,沈家群起而攻之,两位老人明知不敌,竟当着众人之面相互拥抱,双双自刎。围捕的人中还有给沈家通风报信的武林好友。据称当时的场面让沈家羞辱不堪,颜面扫地。两人的尸体却紧紧地搂在一处,任旁人如何用力也拉之不开。沈碧山又羞又怒,一阵乱刀,将他们剁成肉酱,让野狗分食。

  此事传到郭启禅的耳中,两家后代的冤仇就此结下。郭启禅辞别妻子,隐姓埋名,处心积虑地为父报仇,三年后的某日潜入沈府,一夜割掉了沈碧山及其长子的脑袋,将头颅吊在沈家的大门上。

  葬完父兄,沈家老二沈泰刚在祠堂内割指立誓,一定要血债血偿,不将郭启禅挫骨扬灰,誓不为人。可是他花了整整十年的功夫才找到远避深山的郭氏一家,偏偏郭启禅早已预料到一切,早早便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头藏匿。沈泰率众赶到时,只抓到了郭氏夫妇,将他们当场杀死。又四处搜索郭家二子的下落。

  数十年之后,长子郭倾竹杀掉沈泰的长子沈挥禅。郭倾竹投师“太玄门”,是当年海南神剑苦雨大师的独传弟子,如今则是西北三路的第一杀手。此人非但剑术极高,且行踪诡秘,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胆寒。

  “那么,昨天追杀你的人,是沈家雇来的?”她继续问。

  “多半是,”郭倾葵苦笑,“看来我的命越来越值钱了。若不是当年被我父亲的一个手下隐姓埋名收养成人,又在江湖上辗转躲避了十几年,只怕早已成了沈家的刀下亡魂。”

  说罢,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子忻一眼,心中充满歉意。

  那天夜里他走得匆忙,没有和子忻道别。在以后的十几逃窜生涯,更是不曾与他联系。

  他还记得那一夜他在熟睡中被人叫醒的情景。一睁开眼他就看见养母紧崩的面孔和恐惧的目光,她低声安慰了他一句,匆忙给他套上外套,然后不停地哄着仙儿安静。来不及收拾东西,全家人只拿着一个包袱就乘着马车扬尘而去。

  赶车的是一位高大阴沉的陌生人,双唇紧闭,在路上很少说话。还没走出那个小镇他们就遇到了沈家的伏击。全家人弃马钻入深山,东躲西藏。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伏在深草之中。好几次追捕的马队从面前走过,马尾匆匆,扫过他的脸颊;火把高燃,余灰荡进他的眼眸。

  仙儿开始就坐不住,渐渐地变得更加烦躁。她不断地扭着身子,用脚猛踢地上的石块,想要挣脱母亲的手。他则在一旁帮助用力捂住她的嘴。她生气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牙印至今还留在手背上。他吃痛松开手,趁着当儿,仙儿飞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哥哥坏!哥哥坏!”

  他想冲出去将她拉回来,一只手铁钳般的将他死死拽住。他回过头去,看见养父拿着把利斧,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后,目光残忍而悲伤。

  他们在一个滴水的山洞里躲了整整一晚,次日方找到仙儿的尸体。——她死得十分痛苦,两只利箭穿腹而过,却未及时致命。她挣扎良久,直至鲜血流尽。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个赶车的人是他的大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也许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全靠大哥一个人与沈家孤军奋战他才顺利地活了下来,他对大哥保持着深刻的敬畏。他们之间并不怎么亲近,实际也很少相见。有时候,大哥会突然出现在他经过的某个路口,短短交谈几句就消失了。在他脑海里萦绕的,始终是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痕,和他身负长剑,双手拢进袖中,漠然望着远方的样子。

  “你是郭家唯一的血脉。”有一天他忽然道。

  “难道你不是?”

  “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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