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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然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女孩。

  江湖上的骗子原本就多,男的女的都有,他自己就上当过好几次。

  渐渐地,他对主动找上门来向他搭讪的陌生人心存警惕。

  也许她没有找到买主,没拿到银子,所以不好意思见他。——虽然她看上去不像个容易不好意思的人。

  也许她根本不打算还钱,那个又黑又沉的铜罐子就相当于是十五两银子卖给他了。他不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铜罐,觉得形状有些古怪,有些眼熟,又好像缺了点什么,总之,似曾相识。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少了一个麻烦的女人倒让他倍感轻松。

  就这样过了一夜,又过了一个白天,他仍在老地方行医,老地方吃饭,老地方睡觉,苏风沂却一直没有露面。

  渐渐地,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这女孩显然胆子不小。独自逃婚在外,就算脑子不笨,会些武功,毕竟还是很不安全。江湖人心险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至少该到她住的客栈去打听一下,这个人是否还在?转念一想,自己这么一去,真的见到她,倒成了个索债的。她若手上无银,岂不十分尴尬?

  他这才发现借钱给人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明明是人家欠自己,搞来搞来,最后倒成了自己欠人家。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初就把那十五两银子送给她。

  想过来又想过去,他还是骑着马来到清原客栈,天已经黑了。

  那客栈的地上铺着清一色的十字海棠方砖,客厅的陈设古色古香。地毯爬过暗红色的枣木台阶,铺满了所有的走廊和过道。门口的柜台上站着一个中年的老伙计,长脸暴牙,笑容极是憨厚,见他拿着马鞭,从柜台里迎出来,客客气气地弯了弯腰,殷情地道:“客倌辛苦!我们这里有上房……”

  “我能打听一个人么?”子忻打断了他的话。

  “哦,请问客倌想找哪一位?”

  “这里是否有位姓苏的姑娘,前天早上住进来的?”

  “稍等,”他拿出一个簿子,翻了几页,“哦”了一声,道,“是有这么一个人。她只交了两天的房钱,昨夜未归,今日亦不见人影。想是已经悄悄地走了。我们刚把她的房子清扫一空,给了别的住客。”

  客栈有客栈的规矩。夜间入店,次日早饭后起行,算一日钞;若在午饭后才行,既算两日的房钱。大的客栈住客繁杂,一般都要预支房费。

  “她可拿走了自己的行李?”

  “没有。唉,公子有所不知。这里客人赖帐不告而别的事情时有发生,何况她的屋里除了一件脏衣服和一个破包袱,一无所有。刚来的时候还声称自己丢了东西,想讹我们一笔呢。”伙计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他微感心惊,觉得有些不妙,又问:“可曾有别人来找过她?”

  伙计想了想,答道:“昨天中午,清欢阁的人来找过她,也像公子你一样,在柜台上打听她的房号。”他接着告诉子忻,清欢阁是本地最有名的一家古玩店,老板孙之恒是古董界的泰斗。

  他问清了地址,方知孙之恒乃举人出身,是这一带最大的富商,养着一大群清客,在城东靠山之处有一座庄园,方圆十里,离此处甚远。

  当下打马而去,半时辰方到。见那庄园大门半掩,两侧各悬着两溜巨大的羊皮灯笼,照着门上的铜钉闪闪发亮。下面立着两个家丁,不停有人进出。下得马来,正要禀明来意,不料一人从内急急地出来问道:“大夫们究竟到了几个?进去的三个都不管用!”

  一个家丁垂手答道:“回总管,到的就是养生堂的于大夫,灵芝馆的安大夫,还有桐林阁的乐大夫。——他们住得最近。其它的还没有来。大少爷方才又一迭声地催人去请了,想是马上就到。方总管,老爷可好些了?”

  方总管一边跺脚,一边掏出手帕擦汗:“好些了我还会急成这样?里面早已乱成一团!三位大夫把了脉,都说治不好,怕是要准备后事。少爷在大厅里发脾气,把大夫们全都骂走了。老夫人和姨太太们全守在床边哭呢。”

  两人说着话,忽一眼瞥见子忻,见他虽着一身朴素的灰袍,却是仪容修整、神态疏阔,不像是落魄之人,眉宇之间倒有一股少见的清介深峻之气。方总管不敢怠慢,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子忻道:“我是姚大夫……”

  方总管只当他也是被少爷请来的,忙道:“姚大夫来得正好!救人要紧,请这边走。”当下疾步引路,顾不得寒暄,两人穿廊度室,匆匆来到一间暖阁,早见重帘厚幕之中哭声一片。女眷见有男客,纷纷躲僻。当中一张楠木大床上卧着一位七十余岁的老者,口歪眼斜,半身抽搐,涎水不断流出,枕上已湿了一大片。子忻只瞧一眼便知是肝阳暴张,引动肝风,心火暴盛,风火相扇引出的风痰之症。二话不说,上前按住老者,掏出五枚银针扎入头顶百会、风池、地仓、颊车、哑门五穴,轻捻片刻,又嘱人活动他的手脚,片时功夫,那老者的身子便停止抽动,安静下来。子忻退到外室,提笔开了一个方子,写到一半,见一位脸色阴沉的华服男子抢步进来,倒头就是一拜,道:“先生高明,救人深恩,粉身难报!请恕家人孥钝,不曾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在何处行馆?”

  子忻淡笑:“敝姓姚,单名一个仁字。游方郎中,四海为家。今日一面,算是你我有缘。老爷子的病虽一时无碍,可惜年事已高,只怕起复甚难。每日须着人按摩四体,这药一日三次,坚持服用,三月之后可望好转。在下有事在身,正要告辞。”

  那男子长叹一声,道:“家父少时耽介好胜,老来倒是清雅宽厚,数十年不曾与人动过口舌,不料晚年有此一难。暮夜仓卒,蓬门市远,请先生稍坐,待不才略备斗酒以呈谢意。”

  子忻连连摆手,趁机打听:“有一位姓苏的姑娘,是在下的相识。听说昨日曾被人请到此处,一夜未归。不知公子可知她的下落?”

  华服男子脸色忽变,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沉默半时,方道:“苏姑娘正在舍下的马房内关押,鄙人原打算将她送官究办。既是先生的相识,就请先生将她领走,好生管教,以免为妖为祟。”

  子忻还想细问,那男子却摆出一副拒绝解释的模样,心忖必是苏风沂做了什么鲁莽的事情,只得谢了一声,道是天时已晚,要告辞而去。那男子苦苦挽留,见他去意已决,方客客气气地送了一笔丰厚的诊金,将他送到门口,吩咐家人将苏风沂领出。

  不一时,苏风沂终于走了出来,手背上还上着绳索。子忻见她嘴角破裂,脸上青一道紫一道,额顶亦鼓出一大块淤痕,更兼头发凌乱,衣裳歪斜,走路歪跛,仿佛受了极大的折磨。心中暗悯,见那男子尚未离去,不禁问道:“苏姑娘身上的伤……”

  男子冷笑:“我命人将她关押起来,她不服,和家丁们扭打起来。这丫头也真能撒野,竟敢以一敌十,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子忻一拳揍在他鼻梁上,直揍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讶然间,男子仰面栽倒,子忻还不罢手,将手杖一扔,骑到他身上一顾乱拳如雨,男子唉哟唉哟地叫唤不止。两旁的家丁早恶虎般扑了上来。苏风沂抢过去将子忻一拉,飞快地解开缰绳,大叫一声:“阿仁!上马!”两人齐齐跳上马背,长嘶而去。

  眼见着一群家丁打着灯笼追了过来,两人慌不择路,便一溜烟地向城东偏僻的山路骑去。走上山间夹道,人声隐约其后,渐渐消失不见。子忻放缓缰绳,方觉苏风沂正死死地抱着他背,好像一只树上的松鼠。心跳之声便隔着脊背咚咚传来。

  “没事了。”他挺了挺腰,想挣脱她的手臂。不料她反而箍得更紧,在他身后轻轻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懒得解释,他浅浅地道:“纯属偶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放开手:“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客气,”他声音又冷了下来,“那老头子的病该不是你气出来的罢?”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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