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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十一章 逝水茶轩

  向晚时分,逝水茶轩里一片静谧。

  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门票很贵。侍者是清一色的二八少女,拎着古铜色的茶壶,赤着雪足在翠绿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行走。

  在这里,你不必唤人添茶。那些侍女永远比你先看见茶杯里的水还剩了多少。

  高听泉就坐在靠西侧的一道素屏之后,面前放着一张漆光退尽、俨若乌玉的古琴。

  他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袍,脚蹬云舄,看上去又黑又瘦,并不引人注目。他不是这里的常客,却不知为什么,一连三日天天光顾,每日辰时即到,日晚方去,喝六杯橙茶。亭午时分,一碟凤梨糕便是午餐。

  “怎么样?还没有决定?”田三爷背着手,悠闲地踱过来笑道。他是逝水茶轩的老板,又是本地有名的经纪,卖房卖地卖古董卖家俱,什么都卖。茶轩里往来的都是贵客,只要手中有货,知会一声,他总能很快找到买主。

  “公子琴技超绝,何不亲弹一曲,以别真假?让我们这些俗人也顺便享享耳福?”见高听泉一连数日都不回话,也不给价,他不禁有些着急,便催了起来。

  “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高听泉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

  “一千五百两,这是底价。若不是知府大人出了点事,需要钱填几个窟窿,也不舍得卖。”

  “如果是真货,当然不贵,”高听泉道,“田三爷不会不知道,我也是个靠手艺挣钱的穷人。”

  田三爷听罢心中一个劲儿地后悔,真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原以为茶轩里贵人不少,雅人更多,岂知抱着琴问了一圈,都无人搭理。后来总算有人答应引荐一位擅琴的人来看货,那人一脸的阴沉,进门只是枯坐,一句话也不多说,再问两句他就嚷穷。而这消息因此却渐渐地传了出去,已有两位阔绰的买家守在后头,等着验货谈价,没准还有浮动的余地。所以田三爷打定主意,一千五百两就是一千五百两,一分银子也不让。

  “公子想必已看了清欢阁孙老爷子的鉴书。过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难道还会有假?何况这琴原本就是从清欢阁卖出去的,当时开价四千两,两家争着要,最后以六千四百两成交。”

  高听泉不为所动,白眼一翻,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十足的骗子:“我怎么知道那是同一张琴?”

  “公子莫非还想求鉴一次?孙老爷子倒不是没空,只是他的鉴金贵得离谱,一次一百两。你晓得,这年头就是请名医接生一个活蹦乱跳的婴儿,也不过十两银子的谢礼。”

  “除了孙老爷,其它的店子也有鉴师。荣记古货今天挂出的牌子里有两位新人,我随便请了一位来看看。”高听泉道。

  田三爷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几乎冲着这个人吼了起来:“荣记古货,那种下三滥的店子你也去?”

  高听泉没吱声。

  他去的原因只因为那里鉴价便宜,新人更便宜。

  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急燥,折杀了这百年古琴倒无谓,折杀田三爷的气度却是断断使不得:“嗯……当然……这么贵的琴,多让几个人看看,不会有坏处,”他一边假笑一边敷衍,“不过,只怕要请公子快些决定。后头等着瞧货的人还有好几家呢。”

  “三爷放心,不论买不买,今天一定给你一个回话。”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侍女引着一个人向他们款步而来。此人全身都埋在一件巨大的斗篷之中,显得男女莫辨。到得面前,将风帽一脱,方露出一张清秀标致的脸来,蛾眉淡扫,目如秋水,内穿一件素色春衫,原来是位女子。

  高听泉打量了她一眼,皱起了眉。

  “这位就是高公子。”侍女指着他,轻声道,“姑娘要见的人是他么?”

  “我想是的。”女子微微一笑,裣衽为礼:“敝姓苏,双名风沂。荣记古货的鉴师。是荣老板叫我来的。”

  “这位是田三爷。”侍女又道。

  “田三爷也是荣老板的朋友。”女子含笑作礼。

  田三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做古董这一行,从来没听说有女人当鉴师的。便是当年写《金石后录》的李清照,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且这女子不戴簪环,身无长物,便是衣裙也是普通货色——行家出场连个像样的行头都没有——难怪要惹人笑话。

  “公子想要我来看的,便是这张琴么?”苏风沂指着桌上之物又道。

  两人同时点头。

  “我的鉴价是三十两,先付后鉴。现银、银票皆可。现银最好是三元祥的十两圆锭,银票只收大通、合顺、宝昌三号,其余皆不用。”她很老练地报了一个价。

  高听泉板着脸将三十两银票交了上去。田三爷在一旁只是微笑。

  “多谢,”苏风沂将银票折好,放入荷包,又道,“这是高公子与荣记古货一对一的买卖,田三爷不会也有兴趣来听罢?”

  田三爷摸着胡须道:“苏姑娘的规矩果然大得很。不过,我倒想听听这张琴姑娘会怎么说。”

  “听一次也是三十两。”她满眼笑意,谈起钱来却是一分不让,毫不客气。

  田三爷无奈,低声嘱咐了一句,一位侍者匆匆去账房拿了银票交过来。

  收好了钱,苏风沂方从怀里掏出一双薄如蝉翼的真丝手套,慢条斯理地戴好,又问:“这桌上能否再多点两支蜡烛?”

  “当然。”

  她对着琴端详了片刻,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然后脱下手套,认真地净了手,在琴的两侧细细地摸了几趟。最后“铮”地一声,拨响了其中的一根弦。

  茶轩里的坐客都是雅人,交谈之声甚低。不仔细看,还以为这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是在商量什么阴谋。这古琴无端地一响,其声悠远清越,在这幽静无声的茶室无异于蓦然间响起了一个炸雷,直惹得众人一阵恼怒,纷纷侧目。田三爷连忙双手团团作揖,慰之以安抚的一笑。

  沉默半时,苏风沂抬起头来,看着高听泉问道:“这琴开价多少?”

  “一千五百两。”

  “其中当有田三爷至少两成的佣金,是吧?那么实价大约一千二百两。”

  高听泉地道:“接着说。”

  “这是伪琴,不值那么多。依我看,二百三十两足矣。”

  田三爷脸色紫涨,怒叱:“胡说八道!”

  高听泉心头微微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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