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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随意抽出一张,荷衣念道:“邪从下上而盛于上者于是用附子、人参……”

  慕容无风苦笑着打断她:“这是《云梦医案类编》。”

  又抽出一张:“蔡诊脉弦濡而弱,曰脾胃为痛所伤……”

  慕容无风道:“这是医案续编里的话。”

  “好好的书,为什么要拆成这样?”

  “不知道。”

  “墙上贴的是什么?”

  “《云梦灸经》。”

  “帐子里面呢?”她从中揭下一张,拿给他。

  “也是《云梦灸经》。”

  “这说明咱们的儿子日夜都在研读医书,”荷衣半惊半喜,“虽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这些书页并非是本来的次序。”

  墙上除了贴纸之外,还有几幅小画,却全是草图。依稀辨得所画的轮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满脸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这幅画我总算认得。”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墨态淋漓、笔意古拙的“文殊问疾”,是子忻画了送来,慕容无风喜欢,请人裱过,挂在墙上的。记得当日慕容无风对画凝视良久,终于向荷衣坦白,说子忻的学业虽差强人意,在书画上的功夫却颇为不俗。说完不忘恭维荷衣一句,说儿子的笔法遒劲奔逸,是受母亲的影响。——这话让荷衣颇为得意。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又握住了无风的手,道:“无风,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并不了解子忻。”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何止是子忻,子悦我们也不大了解。他们两个,好像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就忽然间长大了。”

  蓦地,两人的心中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

  “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我们……我们不称职,一年之中,也没时间好好地陪陪两个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唇,轻声道:“你总是自责。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是儿女之福了。这里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子忻回来,若听说我们来过,会回谷看我们的。”

  “不,”慕容无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我得在这里等着他。他……五日不归,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看,越说你越担心了。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胆。”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提起了剑。

  “别去!”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天这么黑,你去了只会让我更担心。咱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一夜,若明早还不回来,我就立即派人四处去找。”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身边,将茶杯递给她:“安静地坐一会儿,喝茶。”

  她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脸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两人都满腹的心思,怔怔地望着炉火。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无风,你说,儿子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称职就行了。”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荷衣叹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当大夫太累。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枯燥的职业?我一直怀疑怎么会有年轻人喜欢上它。”

  “哈,到现在你才说啊。我倒觉得一点也不枯燥。”慕容无风立即为自己辩护。

  “你自己不是也说,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你也不会学医么?”

  “开始的确不大喜欢……大约也是赌气。后来学得深了,也不觉得讨厌。”慕容无风只好承认。禁不住又问:“那你说说看,年轻人喜欢什么?”

  “我不说,省得你气恼。”荷衣抿嘴轻笑,随手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钟离处坐了一下午,坐得浑身僵硬,到了儿子这间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觉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钟樾再送过来一个火盆,怕火气太旺,远远的摆在门边。田钟樾趁机问两人是否用餐,两人连连摆手。这一番闷坐,他们都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慕容无风疲惫已极,渐渐难以支持。荷衣苦劝他回谷,他却坚决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里,儿女们来了,还要起身。若劝他在子忻的床上暂歇,是绝无可能。正愁肠百结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慕容无风喜道:“是子忻!”

  荷衣摇头:“不对。来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马。”正疑惑间,众马乱嘶,一片嘈杂,只听得门外一声霹雳般的爆喝:

  “季东彪!你小子跟我滚回出来!”

  还未等有人回应,又听得有人打了个呼哨,众人仿佛得令一般,一人举着一个火把立即散开,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荷衣低声道:“麻烦来了。无风,你得到床上躲一会儿。”说罢,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来,掩上被子。又将门口一座荷花插屏挡在床边。自己却只拿着剑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东彪是谁?我们都不认得,只怕是误会。”

  荷衣道:“这是湘匪,凶悍得很。我听得出他们的口音。”

  慕容无风正要细问,只听得一人干咳了一声,朗声道:“丁舵主久违了。在下谢停云,不知舵主深夜率众而至,到这小小的医馆,有何贵干?”

  “谢老头竟也在这里,希罕,希罕!我们飞龙舵一向与云梦谷无冤无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你们将季东彪的人头交过来,我们立马走人!”

  “舵主确信找对了地方么?这个什么季东彪,我从来没听说过。”

  “老谢,我们八十飞骑穿山渡水地赶过来,你当是来好玩的么?兄弟们,操家伙,他奶奶地,先将这屋子烧光,我看季东彪还藏不藏得住!”

  接下来便是一阵骚乱,显然双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阵乱响,几百只没羽长箭如爆雨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墙壁钉成了一团草垛,所幸慕容无风所卧之处三面是墙,一面有屏风,饶是如此,还是有几支箭射到了帐顶,其中一只燃着火。那月色秋罗的纱帐上原本贴满了纸,一着火星,顿时“腾”地一声,雄雄地烧了起来,荷衣赶紧将慕容无风扶起,放在轮椅上,随手抄起铜壶,将水浇在帐上。又将帐子一扯,扔到屏风之外。田钟樾赶过来,对着帐上的余火一阵乱踩。荷衣一把将他拉到屏风之内,道:“小心!四处有箭!你在这里看着谷主。”

  荷衣提剑冲到门边,正赶上谢停云的两个儿子谢从龙、谢从虎冲进来大叫:“夫人,我们被包围了!您带着谷主和田大夫,我们从后门冲出去!”

  荷衣挥剑如风,将一张桌子踢起来,挡住窗口,只所得 “叮咚”一阵急响,显是乱箭全钉在了桌子上。正想将那张红木大椅也踢过去,房顶上突然“哗”的一声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个人来,手执强弩,落地时身形未定,已向着荷衣连发了十箭!

  慕容无风在床边看见,惊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闪,已凌空而起,跃到来人的身后,长剑一挥,那人的一只手臂便飞了起来,鲜血淋漓,好如一盆水般浇到床上。

  谢从龙将木椅一踢,挡住另一个窗口,大声道:“夫人,快走,这屋子只怕已烧起来了!”

  荷衣点点头,赶到床边,却见田钟樾颤声道:“不成!先生……先生现在不能移动。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无风脸色苍白,手捂住胸口,吃力地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和荷衣在一起这些年,因生活平静,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此时闻得空中乱弦穿梭,加之荷衣方才那一剑,顿时心跳如鼓,无法平息。嘴唇也渐渐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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