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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睡中,慕容无风再次把儿子的手指从嘴里拿开,叹了一口气。身后忽来传来一阵窸窣的裙声,一个轻柔声音笑道:“这小猴精又来粘你了。”荷衣将一碗素羹放到桌边,伸手将子忻抱起来:“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床上去睡罢。”一会儿,她赶回,坐到慕容无风的身边,道:“刚才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说了子忻一顿。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写字丢三拉四……罚站也不管用,他气得没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无风毫不动容:“他还小,四岁半才开始说话。如今刚刚六岁。能写出字来已不错了。”

  “你怎么老护着他呀?”

  “这几年给他做的手术已够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两痛,他也不会这么迟才说话。”他皱眉,接着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责。况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剂,直到现在还精神不济,动辄困倦。这些都是不得已的后患。”

  说到这里,荷衣急了起来:“你给儿子吃的药不会让他变傻罢?早上我问他九加六等于几,他数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够用,问我:‘妈妈,借你的手指头给我数数,行么?’数了几趟才告诉我,等于十五。”

  “扑”一口茶喷了出来,慕容无风笑道:“小家伙真逗。”

  “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笨。”荷衣叹道。

  慕容无风苦笑,过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还有一次手术。”生怕妻子难过,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手术。”

  蓦地,荷衣抬起苍白的脸,颤声道:“星儿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就饶了他罢!”

  “还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坚定:“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那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丈夫的手传了过来,她焦急的心平静了,却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进行的四次手术均由慕容无风亲自执刀。术前,他会用数十天的功夫去熟思手术的每一道细节,布置和检查所有的准备工作。手术之后,他全程照料儿子的起居。连包扎、换药、喂食、洗澡、更衣这一类极费体力之事也一应包揽。荷衣最多只能作他的临时助手。以慕容无风的话来说,就是“儿子必须受到最专业的照料,他的身体才能恢复到最好的情况。”一场手术熬下来,总以儿子平安康复、父亲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为了局。

  “我担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带着悲伤,“也担心你。”

  握着她的手平稳、沉静,慕容无风道:“荷衣,我无妨。”

  “我们再也不要孩子了,好么?”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忽然恸不成声。

  “当然。”他苦笑着,用力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

  ——为了孩子,他们吵过多少次,荷衣已不记得了。

  良久,她收了泪,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五月初。我需要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一整个冬季慕容无风都在苦读,卧床不起的烦恼和风湿的痛苦被他抛在脑后。所有的症源、药案被重新翻检出来,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书室里在成捆的书籍和医案中寻找慕容无风开列的资料。有一次,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叹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识。”

  ***

  最后一次手术虽是慕容无风医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险,却是一次成功的冒险。他小心翼翼地将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经脉移植到他较为健康的左腿上。于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渐恢复知觉,肌肉开始生长,骨骼变得强壮。作为代价,他的右腿则完全丧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艰难吃力,已是大为改观。慕容无风为此心力大耗,手术结束的当日便吐血不止,一连六个月,儿子的伤势都已康复,他还不能起床。

  原本以为手术之后的子忻会变得活泼顽皮,慕容夫妇吃惊地发现儿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他变得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腼腆,越来越执拗。当他不再需要服药休养之后,他脑子似乎清醒了很多。云梦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两样东西与他的父亲完全相同。

  ——他的聪明。

  ——他的脾气。

  他顶撞黎先生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次,两人大吵一通之后,他竟冲着老先生大吼:“您为甚么还不下地狱?”黎先生怒发冲冠,气得差点昏过去,卷起行李,拂袖而去。当日,荷衣不得不亲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易将黎先生请回来,子忻却绝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软硬兼施,毫无效果。最后,只好拿出杀手锏:“去见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这样,丁丑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满怀忐忑地推开竹梧院那道刻着青藤的垂花门,满园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丝毫不能带给他快乐,他心跳如鼓,却又决心已定。

  不论父亲发多大的脾气,潜龙斋他是绝不会再去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过父亲的脾气很大,只是从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想象不出他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是以心下存着一丝侥幸。

  这一年夏季慕容无风还未从子忻那次手术中恢复过来。他心脉格外虚弱,稍一用力便头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时间不得不卧床静养。除了批阅医案,偶尔去一下诊室之外,绝少见客。

  子忻掀帐走到父亲床边,见他半卧在床瞑目养神,便低低地叫了声:“爹爹。”

  慕容无风抬起眼,看见儿子,道:“什么事?”

  “我今后……可不可以不去学堂?”他小心翼翼地请求。

  “哦?昨儿你母亲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礼,他不会怪罪你的。”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我不喜欢黎先生。”

  “不喜欢黎先生?”慕容无风哼了一声,道:“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爹爹。”他道:“我要学医。”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学堂了,以后每天到我这里来罢。”像往日一样,慕容无风半闭着眼倾听着,平静温和地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逐颜开,“您渴么?我去给您泡杯茶。”

  “仔细烫伤了手。”

  “不会。”他兴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里煮了水,规规矩矩地给父亲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说了一会儿话,慕容无风道:“以后你每日辰时三刻过来,上午《内经》,下午《脉经》,晚上《本经》,你看可好?”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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