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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船舷上寂无人声,她凭栏斜倚,望着黑色的江水,默默出神。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一天,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靠在舷边,他面对着她道。

  “狼外婆的故事?”她想起了自己的恶作剧,一直奇怪当时唐潜为什么没有听得变过脸去。

  “你发现了没有?因为我是唐门的人,你一直以为我是条大灰狼,”他的额头有些发白,在夜光中显得明亮。他的心情很愉快,一路上都在跟她开玩笑,“其实我不过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是啊,你一直以为我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其实我才是条大灰狼。”

  “不要这么想,”唐潜抚着她的脸,微笑,“小姑娘与大灰狼其实是同一个人。而且故事的结局是美好的: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啊,美好的。

  在听来的故事里,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有自己编的故事,才会有自己想要的结局。

  她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江风徐徐,吹散了她的长发。

  他又闻到了鹳草与紫丁的气味。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三声鼓响,在甜腻的脂粉之下,他闻到了熟悉的发香。

  他还记得当时的惊讶,记得自己曾经这样问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却忘了他是个瞎子。

  被他抚摸过的身体,手指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二十二章 无尽长阶

  乙亥年三月十二。谷雨。

  这一天没有雨,而是万里晴空,骄阳四射。

  他刚进澄明馆便遇到一位满是刀伤的病人。

  据说,那个人是一位大侠。那位大侠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

  送他进来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头鼠目,眼光扑朔。与他说了几句话,油腔滑调,极尽阿谀之能事。

  不是大侠也不会受这种伤罢?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声。

  手下人愕然,对于他这种毫不妥协的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飞鹰寨愿出五十倍的诊费。神医先生以后若还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话,俺们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诊费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无趣,陪着笑走到抱厦等候。

  在他的世界里,人是这样分类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还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种类似狼牙棒的钝器击碎,其余各处的小伤,数不胜数。抬进诊室时,肌肤好象一团零乱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缝合着。和几个学生七手八脚地忙了一阵,外伤大至清理干净,内伤的调养却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断骨无法接合,病人将终生残废。

  做手术的时候,窗外一只黄鹂叫得正欢。而床上的病人则因疼痛不断地冲他大吼,仿佛他就是那个砍伤了他的凶手。

  三位助手及时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挣扎的身体。他无法动弹,便污语连连,涕唾横飞,其势若临阵骂敌,十分豪迈。

  有几粒唾沫星子溅到了他的脸上,忙碌中,竟也顾不上擦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宁愿病人是个女的。

  女人此时嘤嘤而泣或大声呻吟,绝不伤大雅。大侠则要关心自己的颜面,断不能哭。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个临产的少妇,生了三天,孩子还没有下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薰炙、针灸、推拿、灌药……全不管用。

  送入诊室的时,他刚入厢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弥勒榻上小歇,又被一个弟子叫了出来。

  妇人眼光涣散,气息微弱,已是濒危之状。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结局是母子两亡。

  最后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极少,母子均安的情况,全谷仅有的两例,一例由慕容无风掌刀,另一例则是吴悠。

  吴悠已去,杳如黄鹤。这一次非是他莫属。

  他喝下一小口酽茶,重新净了手,问道:“田大夫,病人可有亲属在此?”

  田钟樾,字棕亭,在慕容无风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纪与蔡宣相仿,脾气却与陈策相若,是个极认真谨慎之人。他生性腼腆,平日寡言少语,慕容无风甚喜与之搭档,两人除了医务之外,均不多话,做完手术各自走开,十分爽快。

  田钟樾恭敬地捧着盥洗的铜盆道:“有,是她的相公。这一位是娶进门不久的如夫人。”

  来到抱厦,他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在太师椅上愁坐。一见到他,连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线希望?”

  他平静地道:“母子俱生的机会不大,到时若均需急救,我们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个。不知……”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抢声道:“请一定先救孩子!我……我听说那是男孩!可怜我华氏三代单传,前面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岁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顿足、泪水纵横。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钱。

  他心下一寒,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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