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施定柔 > 迷行记 | 上页 下页


  刚从天山回来的时候,谷里人告诉他们,接到慕容无风的“死讯”之后吴悠曾大病了一场。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敢点破。那段时间,人们常在深夜里看见她穿着一袭白衣幽灵般在湖边徘徊。怕她想不开,郭漆园不得不吩咐一个手下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可是她什么也没做,奄奄一息地病了几个月,渐渐好转,整张脸瘦得缩小了一圈,远远望去,只剩下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她变得格外沉默,脾气却越来越坏,越来越难以捉摸。她挑剔陈策的方子,嫌蔡宣手慢,在医会上与所有的人争吵,让外地的大夫下不了台。渐渐地,谷里的人谁也不敢招惹她。

  有一天,大夫们终于忍无可忍,一起向主管医务的陈策诉苦。陈策只好找个理由把她调到谷外的竹间馆。紧接着,人们迅速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大夫的吴悠是不可替代的。她最擅长的手术其它人都没有把握。少了她,谷内处理病人的速度立即慢了许多。

  为大局起见,陈策只好又劝她回谷。这一回,三位主管轮流当说客,谁也没能把她请回谷去。

  直到慕容无风回谷听了此事,亲自跑到竹间馆去说了句“我实在需要你来帮忙”她才乖乖地跟着他的马车回来。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情愿留在谷内。慕容无风只好让她每个月的前十天留谷,后二十天驻竹间馆。他若生病无法起床,吴悠则会自动请求整月留在谷内,替他应付医务。

  “她是有一些变化,”慕容无风承认,“前些时,我总在冰室里看见她独自解剖尸体,很晚也不睡。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可是这些尸体大多支离破碎、面目可憎,就是我看久了也会心烦。而她却好像十分喜欢,常常一边干一边吃东西,有时还喝点酒。”

  “你不是也一边干一边吃葡萄么?”荷衣笑道。

  “我和她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一直如此,”他道,“而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她一向不大喜欢面对死尸。那个冰室,她总是能不去就不去。我们若走了,她也会跟着走,很少单独留下来。”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回来之后。”

  “也许她嫁了人会好些。”

  “为什么?”

  “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嫁人本身就是一种疗法。”

  刺骨一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小姐请你进去,你径直往前走就好。”

  那声音又轻又脆,带着明显的敌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个瞎子。

  屋内燃着薰炉,显得十分温暖。沉香暗逸,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

  “你若以为这是客厅,那就错了。这是小姐的诊室。”

  那丫头跟在他身后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回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儿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吴悠一言不发地坐在内室的一把天台藤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一直注视着这个身材修伟,神态宁静的青年。他的额头高昂而饱满,瞳孔漆黑,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之色。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看人的样子却显得专注。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双眸子背后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使得他的每一次凝视都尤如一只黑豹,与她擦肩而过。

  “是你。”她很镇定。

  “是我。”他对陌生人的嗓音有细致入微的记忆力,很快认出了她。

  “你就是唐潜?”

  “我看着不像?”

  他有些失望,发觉她一见到自己,嗓音不再像方才应门时候那样温柔甜美,而是立刻变回了昨日交谈时的那种冷若冰霜的职业口吻。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微雪阁。”顿了顿,他又道,“‘微雪’这两个字不大好。”

  她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错,那三个字是刻在大门边的,字迹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请教有何不妥?”

  “令师一身风痹,遇冷则病。吴大夫还用‘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这句话,岂非故意与人过不去?”

  这瞎子居然还懂诗,她有些诧异,口气里愈发挑衅:“我用的不是这个典。”

  “该不会是‘疏钟寒遍郭,微雪静鸣条’罢?”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就更糟了。”

  “何以见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两句是‘永夜殊不寐,怀君正寂寥。’所谓诗言志,歌永言——”

  “你胡说!”她满脸通红地打断他,“我用的是韦苏州的‘山明野寺曙钟微,雪满幽林人迹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辩。一个词岂能拆到两行诗里?

  唐潜只是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完全可以理解。”

  他仍在暗自调理内息,打通经脉,期望和她多说几句,以便拖延时间,争取机会恢复气力。

  ——实际上,当她向慕容无风说起这个院子起名为“微雪阁”时,他只“嗯”了一声。

  接着她请求他的“墨宝”,他就说“好”。

  当晚,陈策就将他写的字送了过来。

  就是这样简单。

  简单得没有任何暗示。简单得让人绝望。

  她定了定心神,冷笑:“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你就应当明白,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以诗会友。”

  他等着她说下去。

  “你的右手边正好有张床,你为什么不躺下?”

  他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条腿啊。我可不想让你的血脏了我的地毯。”她放下茶杯,故意扬起声调,“月儿,刀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只是忘了磨,所以有点钝,割起来只怕要费些功夫。”

  “他好像还不肯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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