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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那是真正的“冷月”。宁静,安祥,象一只怨妇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眼下和世界。

  从天山上下来的时候,他内伤发作,一直都在昏睡之中。等他一睁开眼,便已到了山下。

  所以他感到有一点遗憾。他来到了天山,却连天山真正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这正是他不愿意出行的原因。

  大多数时候,他在车上因颠簸而吐得死去活来,等好不易到了某个地方,他又开始生病,终日躺在床上。等他终于缓过劲来时,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于是他又将上数倒霉的经验重复一遍,直到他终于回到了谷里。

  他的“正常”生活只能是在自己家里才能得以实现。

  突然间,他皱了皱眉,伤口的巨痛忽然又开始发作了。

  他的全身立即开始抽搐。

  他咬了咬牙,使劲地捏了捏已因痉挛而僵硬的伤腿,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滴了下来。

  那疼痛深入骨髓,两道七寸长伤疤一直紧绷着,好象随时都要炸裂一般。

  那疼痛就像是那只早已完全不存在的右腿刚刚断离他的身体。

  直到现在,他还不敢仔细看自己受伤的下半身。

  他是一个大夫,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伤口和死人。

  无论是怎样可怕的伤口和尸体他都仔细地研究过,解剖过,甚至画图留底。

  但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时,却觉得头皮发麻。

  他紧紧双眼,仿佛又看见了刀光……看见唐十将一种带着麝香气味的敷料贴在他的伤口上。

  那是唐门独制的“凤仙花膏”。可以立即止血封住血管,却又含着一种慢毒。三个时辰的充分吸收之后,慢毒进入体内,逢阴寒之时必要发作,痛如附骨之疽。

  这原本是薛家的成名配方,是最好最珍贵的金创药。使用时却一定要配上一种叫做“晚香”的花粉来消去花膏里的毒素。但唐十故意没有用上它。

  三个时辰之内还有七八种补救的法子,三个时辰之后慢毒入体,治愈则毫无希望。

  虽然每一种毒药几乎都有解法,但时间是最重要的因素。时机一错,毒性发作,便回天无力。

  他悄悄地爬到车厢的另一个角落,远离熟睡着的荷衣。然后身子倒了下来,可怕地抽搐着。一边抽搐一边呕吐。五脏六肺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转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怕,希望这个时候谁也不要看见他。

  正在他痛苦万状的时候,马车忽然飞驰了片刻,忽然又变缓,然后四面传来杂乱的马蹄声,吆喝声,驼铃声音,女人惊惶的叫声。

  “无风,是响马来了么?”他听见她呼道。

  然后车厢外一个波斯人大吼一声:“响马来啦!女人、小孩全进马车,男人统统出来!”

  他的身体却倦缩在一角,不停地抽搐着,荷衣将他抱回软垫,死死地按住他,将药丸塞入他的嘴里。幸亏她的手指闪得快,已在半昏厥状态下的慕容无风几乎一口要将她的手指咬下来。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发作,在天山上他就发作过好几次。就是今天,这也已是第二次。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他的伤口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不敢多问。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一直咬着牙,绝不发出半点呻吟。但他的样子却实在让人看了心酸。她只好替他换了一件上衣,将沾着呕吐余沥的衫子扔到一边。用两层毯子将他的全身裹紧。

  “你……为什么还不出去帮忙?”喘息了片刻,疼痛渐缓,他终于道。

  “你病了……”她叹道:“我不能离开你。”

  “我没事了。”他咳嗽着道:“我是个男人,却没法……没法出去,希望你能替我出去。”

  那句“男人统统出来”的话,着实让他听了刺心。

  荷衣点点头,将火盆移到他的身旁,道:“你自己小心,我去了。”

  虽已疲惫不堪,巨痛不止,他无法入睡,只好瞪大眼睛,浑身无力地躺在车上。

  荷衣刚走不久,车子忽然一沉,一个男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抬眼一瞧,是顾十三。

  “她要我在这里看着你。”顾十三抱着剑坐到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道。

  “多谢,不必。”他躺在垫子上,咬着牙,冷冷地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

  他一点也不想别人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

  顾十三不理他,也不答话。

  在这种时刻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坐在车子里照顾病人。顾十三肯过来,一定是荷衣求他帮忙。

  接着,慕容无风却无法抑制地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得口焦舌燥,他一只手撑着身子,想挣扎着爬起来喝一口水。顾十三却用剑鞘一按,将他按了回去,道:“她说,这个时候你不能乱动,更不能用力。”说罢,端过水,将他扶起,喂着他喝了两口。复又将他扶着躺了下去。

  他显然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喂水的动作又急又猛,几乎将他呛倒。

  “阁下怎么好象比我还听我妻子的话呢?”慕容无风一点也不领情地冷笑。

  顾十三正要反驳,却看见慕容无风头一倒,昏了过去。

  他以为他死了,使劲地捏了捏他的人中,又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老兄,我还没死哪。”慕容无风有气无力地挖苦了他一句。

  ***

  响马在前方一字排开。

  波斯人这一趟带着重货,探马来报是十几车珠宝。车队从哈熊客栈刚一出发,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响马一共有三路,分属不同的头领,但趁天明之前偷袭却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荷衣赶到刀客的马队时,波斯人托木尔正骑着一头和他一样骠悍的黑马,检视着自己的防卫。

  托木尔是头人托喀桑的儿子,走这一线生意已有十次之多。关外的各路响马都和他厮熟,远远地都叫他“小托”。

  “小托,这一回又是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上次的那五箱宝石多谢了!”

  这是西路的响马头子“鬼头刀”龙海常用的招呼。

  “真对不住,小托,您又遇上咱们啦。实在是不好意思来抢你们,一百多号人要吃饭哪。我们要得不多,您看着办罢,给一半的货我们就放行。还有,咱们不代表本国文明,回去可不能说咱们不是礼仪之邦哟!”东路的老刀把子外号“斯文”,讲话特别斯文,行伍出身,手里提着一柄狼牙棒。

  北路的响马头子人称“光鲜”,每次打劫,所有的人都是鲜衣怒马,轻袭缓带,打扮得跟过节一样。使用的兵器却是流星锤,飞镖,毒蝎子,各种各样能把人迅速弄死的东西。他们所有的兵刃都淬着不知解药的剧毒。若是不小心伤了自己的人也一样无救。发起话来倒是比较干净利落:“男人通通滚蛋,妇人、珠宝、骆驼和马留下。”

  托木尔每次走这一趟,从来只指望能留下一半的货物。剩下的一半原本就没打算留得住。即使如此,他还要为剩下的那一半绞尽脑汁。

  不过这一次他花的是大价钱,一流的刀客几乎全被他雇佣了,包括这里最好的剑客,他的老熟人,顾十三。

  托木尔身形高大,隆鼻,深目,不到三十,是个英俊的波斯人,汉语讲得很生硬,倒还连惯。

  他眼睛是天蓝色的,是让波斯女人一看就着迷的眼睛,他是女人的宠物,从来不缺女人。此时他便用蓝湛湛的眼珠扫视着自己手下的刀客。

  然后他就看见里面夹着一个小个子女人,骑着高头大马,穿著一件窄窄的皮衣,腰上居然别着一把剑。那马头一扬,几乎就将她的全身挡住。

  托木尔一踢马腹,飞驰过去,用马鞭指着那个女人道:“你!女人!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女人扬过头来,看着他的蓝眼睛,有些吃惊,道:“你不是说,所有的男人都出来么?”

  “不错,不过你不是男人。”托木尔不耐烦地道。

  “我男人不能出来,他叫我代他出来。”女人道。

  “你叫什么名字?”

  “楚荷衣。”

  这名字很咬口。

  “你的男人为什么不能出来?”

  “他……他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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