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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对啊,上上周的事。一直说病重,还说要送到这里来手术,可惜没来得及。中碧那边突然打电话过来,他当天就回去料理后事了。教研组这边因为一个国际研讨会走了两个教授,一直让他代课,又赶上期末考试,不能耽误,后事一完又急着赶回去了。”

  彩虹连忙问道:“他现在住在哪家医院?”

  “还能是哪家?我们对口的就是人民医院啊。”

  她拔腿要走,又被刘沛娟一把拉住,“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她只得停下来。

  “季老师辞职了,”刘沛娟说,“这是我刚刚听说的。工作到这个月底交接,系主任做了他半天的工作也没留住。刚才我和关老师安排下学期如何顶他的课。”

  她一把揪住她,眼睛瞪圆了,一万个不相信,“为什么?”

  “不清楚。”意识到她的悸动,刘沛娟有点奇怪,“苏少白的学生有几个不怪的?当初C大中文系的徐志东——人家是响当当的正教授——羡慕咱们这里教学条件好研究实力强,挖空心思要调过来,走了多少门路打点了多少关系陈书记都不点头,偏要北上去抢这个刚毕业的季篁,听说也是费尽口舌抢破脑袋。现在倒好。没干上一年就挂印走人了,理论教研室立即乱了套。你说说看,明年我们组有两个教师要出国访问,课怎么排?说实话当初选他我就有意见——学问是没话说,我也很服气——可是年轻人冲劲大情绪也大,出点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反不如那些有家有口的中年教师稳妥。科研能力是很重要,但教学任务首先得完成啊!你看当年的贺小刚,那真是才高志大意气风发,大好一个人才,偏偏想不开就这么去了……你说不怪关老师,作为导师她也总有点责任吧!不是引导上出了岔子就是思想工作没跟上,如果是我……”

  这是刘沛娟最怨念的一件事。当年她和关烨为争当贺小刚的硕导差点打破头,风闻她对贺小刚的论文赞不绝口,出国访学都不忘帮他买最新出版的理论书。高校就是这样,好导师学生抢,好学生导师也抢。

  见她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彩虹有些心急,不得不打断:“刘老师,恕我不能久陪。季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我得抓紧时间看看他。”

  说罢,彩虹问她要了病房号,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F大学教员享有本市最好的医保,在这个大学工作,不冲工资不冲奖金不冲住房,就冲这医保这退休待遇也得抢。彩虹径直上三楼住院部,找到季篁的病房,却发现床位空无一人。情急之下,她抓住一个护士打听,才知他去了活动室。

  见到探病的人个个要么拎着一篮子水果,要么那么一大把献花,她这才想起自己急着赶路什么也没买。她犹豫着要不要到楼下小卖部去买点水果,又觉得跟季篁用不着这么客套。

  “那里阳光好,有沙发,他喜欢在那里看书。”护士说,“把点滴架也拖过去了。”

  长长的走廊充满了消毒水的气味。彩虹对这里有印象是因为她得过一次甲肝,明珠和大路都急坏了。医生给她的点滴里用了一种药,不知为什么身体反应很大,彩虹在床上叫难受,明珠就在一旁哭,记得差点把医生给杀了。过了很久,她还怀念这段幸福时光,天天和能喝上妈妈炖的鲈鱼汤。

  活动室不大,也没别的人,电视里空放着新闻。阳光正好晒到窗边的一组绿色沙发上,季篁果然坐在那里看书。

  两周不见,他的脸瘦的凹了下去,下巴越发尖了,不知为何又剃了个平头,仿佛连上半身也跟着小了一号似的。那衬衣倒还干净,领子上满是皱褶,孤零零的露出一个脖子。半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粗壮且布满了伤疤。那是打工时被邮溅上的,她曾经轻轻地吻过它们。失去光泽的麦色肌肤有种不健康的黑色,粗糙的像打磨的砂纸。她第一次发现季篁其实很累——一副矿工出井时的模样,送进煤窑里绝不会被认出来。

  她不禁想起《窗外》的最后一章,江雁容去看康南,季篁倒没像康南那样又瘦又脏,又烟又酒,又老又糊涂,但颓唐的样子也是差不多。难道真如琼瑶所说,幻想的爱情要比现实美得多?或许她并不了解季篁,不了解他的身世、家庭、也不了解他的父母兄弟。季篁只是她心中的一个理想,一个灵魂的幻象。或许等她意识到这些,她也会像江雁容那样丧失勇气去直面这个男人的所有真相,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像康南那样泰然的过一种茅屋三间,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日子。

  那么她的选择是对了,还是错了?

  抑或她的身世之是自己用来逃避的借口?

  意识到了她的出现,季篁合上书,抬起头。

  “嗨。”彩虹觉得i帧及的声音有点儿哆嗦,“对不起,这些天在忙一篇论文,刚刚才听到你住院的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莫测,没说话。

  “你……好点了吗?”她又说。

  “找我有事?”他问。

  就这副硬邦邦冷冰冰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腔调把彩虹一怀愁绪满腔柔情直直打入冷宫。

  她只得直奔主题,“听说,你要辞职?”

  他点点头。

  他拒绝回答。

  “请回答我。”

  仍然是沉默。

  她向前走了两步,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是因为我吗?为了避开我宁可不要你的前途?”

  “因为你?”他哼了一声,“何老师,扪心自问,你有那么强大的影响力吗?”

  “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你讨厌这个城市?还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学校?你知道你奋斗了多久吃了多少苦头才从遥远的矿山来到这发达的都市?事业刚刚起步,只要努力,一切应有尽有!如果伯母在世,她愿意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吗?”

  “就算我自暴自弃,”他的头低下来,阴影压到她的脸上,“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这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反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继而哑然。

  “我和你有关的一切关系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他的语气很淡,表情更淡,“请你把我当一个路人。”

  他们之间是一种非常不友好的对峙。

  她知道自己拒绝了他,他一向高傲,肯定会介意,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狭隘,竟然为这个憎恨她。

  “OK,你可以恨我。”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缓下来,“随便你怎么恨都行,但请不要这样冲动,请根据常识行事;你是一个男人,事业是你的根本,这个大学是保障你成功的最佳基地,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后果却是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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