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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他们沿着一条习惯的夜路散步,一直走到彩虹家外的大门方依依惜别。觉察到彩虹心情不佳,寡言的季簧一路都抢着说话:男生寝室的趣闻,国外学者的逸事、学术研究中的奇谈怪论——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若在平时,彩虹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可惜越接近家门,越笑不出来。季簧一走,她举步上楼,墙壁上满是明珠的影子,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推开家门,果不其然,沙发上坐着李明珠,脸色阴沉地织着毛线。

  这年头早已不时兴手织毛衣了。彩虹从大学起就不怎么穿过,需要时会去商场买,自然样样都有明珠操办。以明珠的眼光轻易也不出手,看中了一件必定是质量上乘、款式新潮、却又在下季时打了折的。所以,彩虹的毛衣不多,却件件物超所值。明珠自己却从不舍得给自己买,毛衣毛裤包括何大路的全身均是禽兽织就。毛线旧了就拆洗一次,放到阳台上晒,再织回来,温暖又蓬松。

  “回来了?”李明珠说。

  “嗯。”彩虹默默脱下外套,准备往自己的屋子里走。

  “给你炖了牛尾汤,快趁热喝吧。”李明珠放下织针,到厨房里盛了一碗汤放到桌上。

  她只得坐下来拿起碗,吹了吹热气。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家?电话也不接一个?”李明珠问。

  “和朋友看电影。”

  “又是那个季簧?”

  “对。”彩虹放下碗,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我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李明珠叹了一声,“彩虹,妈受了一辈子的穷,已经习惯了,后半生省吃俭用靠劳保也能过。俗话说,儿孙自由儿孙福,我的命向来不好,也不敢奢望太多。妈不是为自己。你若嫁得好,妈就是天天吃腌菜也开心。可是这个季簧,妈真的不甘心!这二十年来,妈千方百计地培养你,你也争气找到了这么好的工作,学历高,相貌好,算上你外公,家世也不差,这种条件什么好男人找不着,要找一个从小县煤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经济基础为零就不说了,还有一大堆的负担。你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这个季簧,别看他一脸斯文,我瞧他跟夏丰差不多,只怕比他还凶。这种人貌似忠良,骨子里比谁都封建!将来指望他疼你,门都没有!你看,这下倒好,妈从小就把你当穷孩子养,五点起床生火做饭,不高兴就揍你一顿。你呢,苦惯了也不觉得在受罪,打惯了也忘了什么是伤心……彩虹,妈理解你,你不就是想找个学文科的兴趣相似可以谈得来吗?这样的男生有啊。刚才妈给你谢阿姨打了个电话,她手上正巧有一位,大学法语系的老师,海归博士。父母是心理学系的教授,家境好教养好,难得是老人开明懂心理学——大富大贵的咱没福气也不敢嫁,还是知书达理的家庭最靠谱。只是分子最懂知识分子嘛!我跟谢阿姨一说她就很动心,跟男方的妈妈打了个电话,那边表示愿意约出来见一见,定了这周六晚七点去喝咖啡……”

  俗不可耐的这一套说辞正式女权主义者最需要反对的!彩虹觉得妈妈就是看电视看傻了,听八卦听多了。她马上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不去,我不感兴趣,您感兴趣您自己去好啦!我找我的男朋友,您找您的女婿。找着称心的您再生一个女儿嫁给他……”

  话音未落,啪的一生,脸上吃了一巴掌。

  “叫你顶嘴!”李明珠气得七窍生烟。讲毛衣攒到地上,狠狠地跺上两脚,“一把屎一把尿地养活你二十多年,爸妈为你做牛做马,只差没把心肝割给你,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你翅膀硬了来气我们吗?你倒是说啊,我们哪点对不起你?爸妈的工资哪一分没花在你身上?住的是破铜烂铁,给你穿金戴银。吃的是糟糠腌菜,给你牛肉鸡汤。到头来我们享过你什么福?嗯?何彩虹,你看看这个家,再看看你自己,你可不是一个凤凰住在鸡窝里?没有妈的一双手撑着你,你研究个屁的女权主义!有能耐你改变下这个价的现状呀,别把心思花在跟爸妈较劲让不相干的人占便宜上,到头来又哭着喊着会娘家诉苦。等你变成了韩清。就等着拳打脚踢吧,到时候连妈也保不了你。真是缺心眼,书越读越傻!”

  彩虹的脸火辣辣的,又羞又怒,一扭头钻进自己的屋子,将门重重地一关,在黑暗中抱着被子呜呜哭泣。

  透过纱窗,树影中的城市灯光闪烁,车流哗哗移动,楼下飘来烧烤的香味,商铺已经打烊,夜市却刚刚开张。这城市终日有股狂欢的气息,世俗的气味弥漫空中,便是无边夜色亦无法隐藏。

  过了一小时,客厅了无动静。彩虹卧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

  台灯忽亮,彩虹从床上坐起来。

  是父亲。

  “又跟妈妈闹别扭了?”何大路说。

  彩虹赌气不回答。

  “你妈的脾气是急了点,不过,我同意她的看法。”何大路重重地吧了一口气,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袖口传过来一股熟悉的汽油味,彩虹听见他说,“你妈妈看人很有一套,从来不走眼的,别说我,连她自己单位的领导都佩服,要不然怎会把她从一个小小的出纳提拔成了办公室主任?这季老师人是不错的,据我看不是坏人。但他家实际困难太多,会严重影响到你未来的幸福及生活品质——你没当过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我看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这是我和你妈的共同态度。

  爸爸的话已在意料之中。何大路一贯在大事上服从他都明珠,这一点自彩虹懂事起就不曾改变过。

  “一个男人喜欢你,自然会千方百计的讨好你。”何大路继续说,“你要是轻易就被感动,正中他的下怀。外地人谁不想在这个城市立足?这人不知根不知底,叫我们怎么放心让你跟着他过日子?”

  彩虹说:“怎么不知根不知底?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博士,成绩优秀分到大学当老师,清清白白的学者,他的简历我看过,没有任何不良记录。”

  “他的家庭你了解吗?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多少?学者学者,你嫁给他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为了过生活。马克思主义你懂吧?生产资料决定上层建筑。他有多少生产资料你知道吗?你搞学问蛮聪明的,怎么搞起了唯心主义?”

  真是大道理一个比一个会讲,彩虹差点气昏过去,索性倒在床上,不理爸爸。

  “爸妈是为了你好,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做不现实的选择,到时候追悔莫及。”何大路的嗓音很粗,带着一点嘶哑。

  见彩虹半天不搭话,他只好说:“你好好想想,早点睡吧!”

  说罢,他向客厅走支。

  刚拉开门,彩虹忽然说:“爸,当年妈和您结婚,是感情用事还是现实的没选择?这么多年来,你们幸福吗?”

  有回答,门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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