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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有时候他逼我喝一种味道特别苦的中药,喝了就想吐,吐得全身虚脱,但吐完之后胃口却奇怪地好起来。他很满意地看着我吃下一大碗饭,还有他做的红烧鱼。吃完后我收拾碗筷到厨房里洗,他开了ipod的白色音箱听蔡琴的歌:“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怀念白然,关于白然的事,我从没提过也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只知道我一次一次在他面前屈服,却也一次一次不得不承认,他的方法,比那些从医院里拿回来的冰冷液体片剂要有用得多。

  若没有他,我更没有可能考得上美院的服装设计系。

  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我从未想过我的人生会跟“服装设计”这个词联系在一起。那些小阁楼里羞涩的布片和线头,不过是晦涩青春的一种宣泄和逃避。

  可是我考上了,他找来全南京辅导高考最厉害的老师替我补习,每堂课花掉他几百块钱。我没有跟他说过谢谢,他反而谢谢我聪明,说我没有让他的钱白花。

  很奇怪,不是吗?

  “学的专业有用么,什么时候能替我设计一套衣服?”他打断我的沉思。

  “什么时候也不能。”我说,“因为你不会看得上。”

  “什么话!”他笑,忽然又说:“中午我去接机,你可愿意陪我?”

  “接谁?”我问。

  “儿子。”他说,“跟他妈在国外五年了,不知道为何,我有点怕一个人跟他见面。”

  我很吃惊,早知道他跟他夫人离婚,也知道他有个儿子在国外,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一个“怕”字。简直就不是他的风格。

  “好的。”我说。

  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他,简直也不是我的风格。

  他有些高兴地从我碗里夹了一块牛肉过去,然后说:“你少吃点肉,女生都以减肥为春秋大业。”

  我倒是想吃胖,可惜从来没有成功过。我私下认为,这只是他努力想要表达我的他之间亲近的一种方式。不过我真的很难去亲近他,纵使在高三苦读的那些日子,他坚持不让我住校,每天用车接我放学,然后亲自下厨,替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菜。同班的学生都当我是公主,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美丽世界里的孤儿,一无所有,伤痕累累却还要强颜欢笑。

  不是我不想亲近他,而是他对我来说,其实是仇人加陌生人。

  我无法忘掉那张照片上的“天涯海角”,无法忘掉是他让白然魂不守舍地死去,无法忘掉他要她离婚,无法忘掉我的命运都是因为他而变成这样坎坷。我恨他,更恨自己常常忘掉恨他,所以,离开他到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我更多的是轻松。

  白然写给他的那些些信,一封一封,都如刺青般刻在我的脑子里,虽属于上一代却依然和我息息相关的用刀刮也刮不掉的顽固的爱恨情仇。

  是白然安排我到他身边的吧,折磨他,让他愧疚不安,让他一辈子也无法忘掉自己犯下的罪行,白然,是吗,是的吗?

  北京机场人来人往,由加拿大飞来的航班晚点,我和他站在那里等。他不说话,表情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不可捉摸。我当然也不会说话,我们枯站了一刻钟,他看看手表,招呼我说:“走,去喝点茶。”

  机场的普洱价格贵得离谱,味道倒还尚可。他点了雪茄抽,被人制止,于是听话地掐掉。我能感觉他内心的起伏。不知道父子相见,会不会抱头痛哭?他一定要带上我,估计是有个外人,好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我还能见到我的父亲……想到这里,我眼眶忽然有些泛红,于是低下头装做品茶。

  “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他说。

  我很怕他再继续说下去,怕他会提到白然,因为白然,所以伤害某某某,于是我把IPOD拿出来听,他跟我做个手势,告诉我他将到外面去抽烟。我忽然烟瘾也有些上来了,其实我很少抽,但确实学会了抽。我通常抽女烟,因为它甜丝丝的薄荷味道。每当我食欲特别旺盛时,我对薄荷味道的迷恋甚至让我想吞食下整根香烟,好在我已经学会能控制自己。有多久没犯病了呢,久得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把手伸进包里,没摸到烟,倒是摸到了爸爸的一只手表,离开家时我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它,它是我连接过去唯一的通道和证明。这块表爸爸带了很多年,上面有他的特殊的气息的味道。我将它取出来,带在手腕上,为防止大大的表带滑出来,我把毛衣往下拉了拉,这样,便没有人看得见。

  除却它,我几乎丢失了所有曾经的记忆。

  或者我用词不当,应该不是丢失,而是胆小的我不敢再面对的一切。所以我选择跟江辛走,那是我唯一生还的希望,否则,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他给了我新生,可我还是恨他,他容忍我的恨兴许是想还欠白然的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给自己投靠江辛这件事找寻种种“借口”,可越是这样做我越心慌。因为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跟他走究竟是因为我已经无助到走投无路,还是因为内心涌动的复仇血液的暗示。

  复仇这两个字是我心里时暗时明的火星,从那个冬天的11月29号,爸爸的生日,我发现那个秘密之后,它就一直跃跃欲试地燃烧,随时准备以燎原之势毁灭一切。

  人生就是这么怪,反反复复,忙忙碌碌,谁也不知道究竟最后是为了谁。

  一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他儿子。老实说,我没想到他儿子个子那么高,而且,身形面孔都跟他极为相似,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没有再多看。他拖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出来,长途的旅行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暗沉。他走近,很轻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并没有我想像中热烈的拥抱和眼泪。

  他把我推上前,开始他的介绍:“这是醒醒,在中央美术学院学服装设计。这是我儿子江爱笛生,他学摄影,在加拿大一家杂志社工作。”

  江爱笛生,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么?

  但很快我发现江爱笛生先生本人比他的名字还要奇怪得多,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嘴角牵动算是勉强微笑了一下,就拖着他大箱子大踏步往前走了。

  “我来替你拿吧。”江辛跟上去说。

  “我自己就可以了。”江爱笛生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爸,我都说了,公司会有车来接,你还专程从南京来,累不累啊?”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北京也有家了,”他说,“晚上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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