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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莫醒醒(4)

  她是蒋蓝,没错。我听到她熟悉的声音,还有从她嘴里从没听到过的可怜的请求的语气:“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玩真的,求你们了……”

  我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心越跳越快了,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远处的蒋蓝用尽全力向后仰起自己的头,她紧闭着眼睛,妆早就花掉,头发乱七八糟,像一只快要死掉的鸟。她的声音还在我耳边萦绕,她一直不停地低声地在求他们,可他们并没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呜咽,听不见。

  就在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树丛这头大声喊了一声:“保安!”为了制造更多的动静,我甚至捡起一块砖头,用力地扔向远方。

  我想过了,如果他们冲过来我就大声喊救命。除此之外,当时的情况,真的不容许我想更多。

  幸运的是,他们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就飞快地爬上高高的栅栏,像两只被追赶的野狗一样不要命地从高高的栅栏顶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拨开树丛走到蒋蓝身边。我蹲下来,还没有想好该问她什么。她却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伸出手慌乱地摸自己的脸。我这才看清楚,她的右脸上有一道又长又粗的指甲的划痕。她摸到了血,大惊失色,一边喃喃地说“毁容了,毁容了”,一边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镜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声,立刻把镜子扔得老远。她蹲在地上,不顾自己乱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发型,甚至只穿了一只鞋,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利,就连哭声都一样。我站起来,到远处把那只伤害过我的鞋拣起来,放在她脚边,就准备走。

  没走两步,她却突然对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回转头,发现她动作真快,已经把裙子都套上了,她“腾”地站起来,飞快地把脚套进那只耀眼的鞋里,伸出尖尖的食指指着我说:“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老娘死都不会放过你!”

  或许她连自己现在自己丑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居然还有心情跟我发飙。我只是用冷静的语气对她说:“去洗把脸吧,以后和男生玩的时候,不要穿那么低领的衣服。”

  她没再说话,而是下意识地护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只肩膀。

  这是我再次回头时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让我觉得有些酸楚和动容。我忽然觉得今晚的蒋蓝和以往不同,虽然她还是那么神经质,还是那么嚣张,可是她却比她被泼得满头是水那时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宠却落得灰不溜秋那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爷。

  莫醒醒(5)

  站在楼下的时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十点半,估计他应该到家了。如果他问我去了哪里,我该如何撒谎才好?我一面想着一面三步两步地上了楼。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用钥匙开的门。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酒气夹杂着烟味扑鼻而来。茶几上摆了两瓶二锅头,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边缘,摇摇欲坠的样子。不过都是空的。怀里还抱着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发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时间算来,他到家应该才一小会儿,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我快步走进去,先把空调关了,再打开窗。

  随着夜晚湿热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让人恶心的酒味终于被慢慢冲淡。我疲倦地把满满的烟灰缸冲洗干净,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脚。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怀中的半瓶酒。

  “别跟我抢。”一直没说话的他突然开口,而且声音毫不含糊。

  “你怎么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来,可是怎么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于我的力气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个酒瓶按进他身体里去。我只好缩回了手。

  他忽然扬起头,在从窗口渗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中,用一种憎恨的目光直视我。他的眼皮是肿的,整个脸部都是紫红色,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凄厉而憔悴。他的确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从来,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对白然,对我,对许琳,甚至对外人,对白然去世后说风凉话的那些邻居们,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忠厚得有些窝囊的男人,从一个誓死保卫祖国的志愿兵到退伍后成为一个事业单位的小科员,事业上毫无起色,进而结婚生子,买菜,做饭,直至丧妻,性格才变得有些孤僻。现在虽然辞职,做着一份看上去还算不错的生意,骨子里却依然改不掉前半辈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简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却不知道这哀怨从何而来。我只好在客厅里装模做样的忙碌,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闷而低哑的嗓音说了这样两个字,接着从沙发的背面缓缓掏出一张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结婚照!我习惯性地抬抬头,原先挂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举到我面前,白然那张巨大的骇人的笑脸紧紧贴着我的鼻子,他还在把照片往前推,一边推一边粗声粗气地对我说:“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过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来大声说:“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对不起她。”他的手一松,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层薄薄的灰尘后面,依然笑得那样无耻而寂寞。他珍惜地抱着那瓶二锅头,突然纵声大笑。这种笑令我窒息,我手足无措地把窗户噼里啪啦关上,他在我身后继续说:“关窗户!你关什么窗户!不该让别人知道知道吗?你害死自己的妈妈!你这个罪孽!”他用一种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说完这些,又一次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种笑声转眼就瓦解,变成了干涩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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