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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传到樊世荣的耳朵里,气得大骂:“我也当他死了,我没这个儿子!”樊疏桐听不到父亲的话,但是他认为父亲肯定也当他死了,否则不会三年连个信都没有,三年来,幸亏有连波的书信,否则他肯定一头扎进海里喂鱼算了。连波文采极好,又多愁善感,写的信像散文,事实上连波还真是有出息,没有仰仗继父的名声,凭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军校,深得部队器重。樊疏桐对连波只字不提樊世荣,但是连波却在信里极力安慰他,说父亲其实很惦记他,经常跟人打听他在岛上的情况。连波并没有说谎话,樊世荣的确很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每有新情况,都会有人报告给他,所以他虽然三年没有跟儿子见面,但是樊疏桐在岛上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只是父子隔阂太深了,即便樊疏桐很感激连波给他写信,感激他的安慰,但他始终不信父亲会“惦记”他。

  “这辈子我以自己有这么个父亲感到耻辱。”他就是这么跟连波说的。

  雪上加霜的是,三年后他风尘仆仆地从中国地图的最南边赶回家,三年囚禁,终于得以释放,他原本满心欢喜,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非常非常的欢喜。结果一进门气都没喘过来,就看到屋子里冒出个脏小孩,还是一丫头片子,他本意只是逗她玩儿,不想竟遭来父亲的开枪射杀。

  三年不见,父亲以子弹迎接他。

  他被警卫拉走的时候咆哮嘶吼,完全失去了常人的理智,捶胸顿足:“他杀我!他要杀我!他是我父亲,他开枪杀我——”

  其实他不知道,樊世荣那一枪是瞄准了的,瞄准的不是他,是栏杆。如果真是想杀他,年轻时号称神枪手的樊世荣怎么会打偏,打到栏杆上?而且,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他忙活了几天,布置儿子的房间,给儿子添置衣物,还亲自上街给儿子买礼物,樊疏桐抱着朝夕往阳台下作势要扔时,樊世荣跟妻子陆蓁刚从街上回来。

  樊世荣从不上街买东西,为了儿子这是第一次。

  不早一秒,不迟一秒,偏偏看见那可怖的一幕。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他用枪警示儿子放下朝夕,结果儿子果然放下了,直接从二楼扔到一楼。如果不是露台下的那一排矮矮的大叶黄杨树,朝夕恐怕就不是耳鼻流血,只怕是脑浆迸裂了。

  这世上的很多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上天精心安排的一出戏,一招一式,每一句对白,每一滴眼泪,每一次心碎,都是设定好了的,比定时炸弹还准,不差分毫。而樊世荣对儿子的那一枪,无疑就点爆了父亲间埋藏已久的“炸弹”,父子亲情瞬间湮灭,谁也不认得谁了。

  事情闹得很大,首长开枪射杀亲生儿子,虽然事出有因,但是仍在大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别人一般不听前因,只听后果,连亲生儿子都敢杀,真不是人干的云云。樊世荣一世英名全栽儿子身上了,他也成了禽兽不如。当然,毕竟他是首长,虽然私用弹药有违军纪,但他在会上做了深刻检讨,这事也就算了。但是樊疏桐就没这么容易“算了”,在关禁闭期间,连波去看他时,他放出话:“最好是他一枪把我给崩了,否则有我没他,早晚我会弄死他。”

  连波当时是贴在门外跟他说话,劝他:“爸不是有意的,肯定是被你吓的,他要真想杀你,还能打栏杆上?”

  可是怎么劝说,樊疏桐就是不听,他只是对那个小丫头片子有些歉意,问连波:“那个玩意还活着吗?”

  连波说:“你是说朝夕吧,她还活着,不过被摔成了中度脑震荡,昏迷了好几天才醒,医生说只怕脑子不大好使了。”

  樊疏桐沉默半晌,还是怪罪父亲:“如果他不开那么一枪,我能把她扔下去吗?我是觉得好奇,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玩意……你不知道,我待的那地方,连蚊子都是公的,天天就是那几张面孔,三年了,我看得多腻啊,所以猛一看到个会说话会走路会抓东西吃的小玩意儿,我觉得忒新鲜……”

  他始终管朝夕叫“玩意”。

  连波是得知家里出事,专门从军校赶过来的,说:“我去医院看了妹妹,还真不是一般的玩意儿,好漂亮,粉嘟嘟的,那眼睛比天上的星还亮,水汪汪的,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奶声奶气……”

  樊疏桐不信:“我又不是没看到,脏得跟个叫花子似的。”

  “当然漂亮,她妈妈就很漂亮,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们。之前只是听说,爸爸娶的这个阿姨很漂亮,果然是真的……只是朝夕出了这么大的事,陆阿姨正跟爸闹呢,爸都几天不敢进门了。”

  “活该!”樊疏桐幸灾乐祸。

  樊世荣焦头烂额,陆蓁因为朝夕的事情不依不饶,像疯了似的,不准他接近她们母女半步。朝夕在医院的时候,他进不了病房,出了院,陆蓁也不准他进门,一看到他就大喊大叫,摔东西,他被迫住到了寇振洲的家。寇振洲是军区政委,是樊世荣出生入死多年的老战友。樊世荣没想到自己冲动之下拔的那一枪,不仅把儿子打得翻脸不认人,也让妻子陆蓁视他如洪水猛兽。陆蓁十分恐惧,虽然樊世荣拔枪是为了救女儿,可是他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动枪,那么她们母女跟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天他不高兴了,还不把她们当靶子?而且,陆蓁不仅害怕樊世荣,还害怕他的儿子樊疏桐,虽然她对于樊疏桐的种种恶行早有耳闻,但一直没有见过面,只知道樊世荣很恼火这个儿子,把他打发去了南沙守岛,不想头回见面,他就敢把朝夕往楼下扔,以后若住在一起,只怕朝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蓁一不做二不休,提出离婚,本来这首长夫人就做得让她闷闷不乐,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她恨不能立马就远走高飞。消息传给樊世荣,他急坏了,连忙托付寇振洲的夫人常惠茹上门做陆蓁的工作,因为陆蓁平日里跟常惠茹走动得比较勤,常惠茹大陆蓁十几岁,陆蓁一直叫她常大姐,在聿市陆蓁无亲无故,常惠茹给了她很多关照,嘘寒问暖的,陆蓁有什么委屈或者心里话也只跟常惠茹说。

  常惠茹也是战争年代上走过来的,个性豪爽,是个直性子,她开门见山地跟陆蓁说:“这婚你离不了。”

  陆蓁问:“为什么?婚姻不是自由的吗?自由结婚,当然也自由离婚。”常惠茹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对政策不了解,笑着说:“婚姻自由是没错,但那是指地方上,你跟老樊是军婚,军婚你懂不,跟地方上的普通婚姻是不同的。”

  陆蓁果然是不懂:“有啥不同的啊?”

  “这个,就直说吧,军婚一般情况下是要先维护军人利益的,结婚是双方自愿这没话说,但是若离婚,必须军人这边同意,否则你单方面要离是离不掉的。换句话说,如果老樊不同意,你就离不了,地方上没人敢批准,法院更不会受理,何况老樊的身份特殊,你自己想想,你离得了吗?”

  常惠茹拍着陆蓁的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樊就是脾气暴了点,但人真是好得没话说,尤其对你,那真是掏心窝子。他前面的两位妻子我都见过,他的前妻任缪玉同志还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他对人家也还不错,但很客气,两个人处得像上下级同志,而不像夫妻……他对你就不一样了,小陆,我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宠女人是这么宠的,你可能自己没察觉,我们背地里都在笑老樊是个情种……”

  陆蓁一句都听不进去,眼泪哗啦啦地流:“那我这辈子就困死在这儿了?”

  “怎么说话的呢?”常惠茹不高兴了,“部队哪里不好了,我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现在要我去地方上,我还不乐意呢。这里环境单纯,不像社会上那么复杂,你想要什么,老樊都会给你弄来,想去哪里游玩,他也会给你安排,小陆,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可我怕他,我总是很怕他,他都连亲生儿子都敢开枪,我要是哪天跟他吵起来了,他还不一枪崩了我……还有朝夕,这次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可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早晚会被他那个混账儿子弄死!大姐,我怕极了,晚上做梦都梦见他们父子追杀我们。”陆蓁呜咽着,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现在朝夕表面还看不出有多大毛病,可她摔的是脑子啊,连医生都说要观察,这话不是讲明了吗,以后指不定是个傻子,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招谁惹谁了,那个畜生竟然把她往楼下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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