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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四月确定自己是从容不迫地走出咖啡厅的。背挺得笔直,步履不缓不急。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虽然那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来她还有当泼妇的潜质。不过她随即就安慰自己,在这个冷酷嗜人的社会,泼妇有时候是一种美德,至少比装十三要强。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然后她想到了莫云泽,他那样一个人,真是可怜。没有属于自己的面孔,连姓氏都不是自己的。四月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就很痛。冷静下来仔细想,她之所以拒绝莫云泽,到底是因为容刚去世她没那么快接受新的感情,还是因为当年母亲含恨离世让她对莫家的人讳莫如深?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准。

  也许,她真正拿不定的是她对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同情,怜悯,都不足以决定她的选择。

  那么,她爱他吗?

  爱情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至少在认识容之后四月是这么认为的。她就觉得这辈子只要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看着他,抑或听他说话,都让她觉得温暖幸福。他身上的气息,他的目光,他的笑容,甚至是一个轻轻的拥抱,都可以让她满足。想来,她是爱容的吧。至少以她对爱情有限的理解,她应该是爱他的。只可惜这份感情刚刚开始就被命运无情地斩断,很长一段时间,四月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品味爱情的滋味,就什么都结束了,除了芷园的那棵菩提树,还有夜深人静之时悲切的怅然,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这份感情存在过的痕迹。

  而莫云泽的出现,莫名让她陷入迷惘。她喜欢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否跟他厮守终身,她真的拿不定主意。在她过去二十余年的生命历程里,这个人跟她没有过任何实质上的交集。唯一的一次“接触”,不过是伯伯去世时她和母亲被莫家的女人殴伤,是莫云泽和莫云河送她们母女俩去的医院,可是当时的情况那么混乱,她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如果说到莫云河,她可能多少还有些许记忆,毕竟那样的面孔是不多见的,何况莫云河还救过她。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她真的对莫云泽完全没有感觉,那还好说了,至少不会让她陷入迷惘。让她疑惑的是,她总是恍恍惚惚在莫云泽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意外地重叠,不仅是面孔,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是什么呢?

  从咖啡厅出来回办公室的路上,四月在心里忽然大胆地设想,如果她现在面对的是莫云河,她还这么难以决断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莫云河,云河……”

  顷刻间四月的泪水就簌簌地掉了下来,还是上班时间,她怕同事看见就躲进公司一楼的洗手间,正是夏天,老式的写字楼没有冷气,洗手间异常潮湿闷热。四月只觉身上黏黏糊糊,人像被闷在密闭的罐子里一样,汗淋淋的就要窒息过去。心底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揪着胸口躬起身子,任由着泪水小河一样地淌满脸颊。可是她哭不出声,靠着贴满瓷砖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心口上的疼痛太过清晰,让她连呼吸都不能继续。

  她和他不过数面之缘,时间也过去那么久远,可是她依然记得他。每每想到他为了救她而葬身火海,她就没办法止住心口的疼痛。

  “云河,如果你还活着,别说嫁给你,就是给你做一辈子仆人,我也心甘情愿。不仅仅是因为那场大火,在很多年前梅苑后山的梨树林里,初次相见你就走进了我的梦里。那像云像雪的梨花,那极致美丽,已成为我今生挥之不去的梦境。而悲伤的是,云河,这世上已没有了你。我用尽生命来呼唤,也唤不回了你……”

  晚上,费雨桥约四月吃晚饭,四月本没心情去吃这顿饭,但考虑到她还等着莫云泽的消息,于是只好应允。见了面,四月都不等菜上来,就迫不及待地问费雨桥:“他还没有消息吗?”

  费雨桥耸耸肩,“我又不是警察,我没办法得到他的消息。”说着不免醋劲上来了,斜睨着四月说,“难不成这就是你答应跟我一起共进晚餐的原因?四月,我就这点利用价值?”

  四月一点面子也不给,还奚落他,“费先生,你知道你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什么吗?就是你老是喜欢把本该隐晦的事情讲得那么明,中国人应该含蓄点,含蓄是美德。”

  费雨桥哭笑不得,“四月,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有必要这么打击我吗?”四月冷着脸,明显情绪不佳,“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很抱歉。”

  实在是糟透了,这些天她几乎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想起莫云泽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想象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危险,很少看报纸的她每天都关注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有电话响就心惊肉跳,潜意识里期待莫云泽的消息,又怕接到他遭遇什么不幸的坏消息,饭也吃不下,工作更是无法集中精力,短短几天,就瘦掉了一圈。

  “你说,他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四月这会儿又神神道道地问费雨桥。

  “你警匪片看多了吧。”费雨桥觉得真是沮丧,人坐在他面前,心却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只能安慰她,“哪里那么多绑架,没准只是他想暂时休息下,躲到没人的地方静养去了,你不要想太多,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你这个样子下去,只怕莫云泽没回来你就先垮了。”

  四月目光飘忽,那样子就像是灵魂出了窍,自说自话起来,“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件事可能跟莫家的人脱不了干系,没有理由,就是直觉。我恨莫家的人!今天跟那个女人见面,就勾起了我的恨,我明明已经劝自己放下,不去想了的,结果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那家人,那个院子,总让我觉得是个吞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在梦里梦见我跟妈妈被那些人围殴的情景,常常在半夜里哭醒。我真不敢想象哥哥是在那个地方长大的,我就觉得他好可怜,他一定受了很多苦,背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那该有多痛苦……”

  费雨桥叹口气,目光变幻莫测,“四月,这世上受苦的人很多。”

  他想说:“我也是其中一个。你知不知道我也遭遇过家破人亡,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为了站到今天的位置,我不惜把灵魂交给魔鬼!我走过的路,淌满血泪。莫云泽只是没有自己的面孔,我却是连灵魂和心都没有了,四月,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吃完饭,费雨桥很有风度地将四月送到她公寓的楼下,两人一个坐车里,一个站街边上,挥手道别。费雨桥显得意犹未尽,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今晚的见面,因为他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她才肯出来,于是还问她:“你不请我上去坐会儿?”

  四月一点都不含糊,“不好意思,我房间挺乱的,而且我是跟同事合租,不大方便。”话是说得很委婉,意思就是拒绝,可能觉得拒绝得太明显,又掩饰着转移话题,“你去忙你的吧,改天我请你吃饭,老是你请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么晚了,我没事忙,而且我很乐意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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