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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这个世界是没有童话的。就是有,那也是骗人的。这是我经常跟芳菲说起的话,因为她完全是个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即便是失恋,她也很会自我安慰,说是她命里的王子还没到,她不急。问题是她不急,她妈急。程雪茹知道女儿背着她在恋爱,她怕女儿把名声搞坏了没法找个体面的人家,总是托各种关系给女儿相亲,其中就有李老师所教的那所中学校长的儿子,我模糊有印象,很胖,被同学们私底下戏称加菲猫。芳菲为这事跟她妈大吵,“有没有搞错,我才二十岁都不到,你就嫌我碍眼了是吧?”

  程雪茹斩钉截铁,“正因如此你才要尽快定下对象,否则过了二十,你没谈过恋爱人家也会认为你是旧了的花瓶!”

  这样的争吵自芳菲进入成年就没有停止过,母女俩经常为相亲的事大动干戈,每次回家十回有九回赶上她们母女吵架,芳菲私底下跟我说:“我妈在我身上下了这么多的本,一心指望着把我卖个好价钱,她也不想想,我可能连旧花瓶都称不上,我就是一破罐!”

  当时是在我的宿舍,我闻言大惊,一把扯过她,“芳菲!你别乱讲!什么卖不卖的,哪有这么讲自己妈妈的?”

  “那你觉得她养我干吗?别跟我说伟大的母爱啥的,她就是为了她自己,下了本总要收回嘛,我没什么好说的。”

  芳菲的话把我骇住了,“芳菲,你,你在说什么呢……”虽然我知道芳菲跟程雪茹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但没有想到会变得这么糟糕,因为自上大学我基本上没有住家里,即使是寒暑假我也在外面打工赚学费,可能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情。我只知道过去芳菲年纪小,大多数时候都由着她妈,所以芳菲从小就不喜欢妈妈,她跟李老师更亲。现在长大了,芳菲开始跟她妈对着干了,是积怨太深还是青春叛逆期的正常现象?我宁愿是后者。

  可能意识到自己言辞过激,芳菲马上又换了种语气,“姐,我这不是气嘛!”

  “再气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

  “作践?”芳菲恍惚着又笑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愈发让我看不懂了,“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和命运,有时候不是我们要作践自己,是生活作践我们,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你太单纯,跟你说了也不懂。”

  这话又把我给噎着了,“我单纯?”

  “芳菲,我……”话都到嘴边了,我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我本想说“其实姐一点也不单纯”,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算了,别吓着她。

  只是我觉得我跟芳菲之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非常细微,不露痕迹地渗透在彼此的言谈举止里,也许是我们都长大了,对人对事都有了各自的见解吧。我开始隐隐地为芳菲担心,虽然表面上她还是快乐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但有时她流露出的目光和她说的话又超出了她的年龄,她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她眼神的背后是一个我未知的世界,我曾试图走近那个世界,可是芳菲越来越决然地防备提醒我,那是她的世界,我最好不要靠近。

  看来,我们是真的长大了。

  那天芳菲在我的宿舍待到很晚才走。我很希望她留下来陪我过夜,但她说她得回家,她妈不准她再读寄宿,必须回家住,说是要给人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印象。住在家里就身家清白,这话真好笑。可是我真的很怕夜晚来临,每到夜晚,可怕的噩梦就会如期而至。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见到那片冲天的火海,我知道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这个梦境了,除非我也焚为灰烬……无论我是睡着,还是醒着,我的整个人都生生钉在十字架上,永生永世,不得救赎。有时候我又会梦见那大片的梨花,雪一样漫天漫地在我眼前铺开。我在花雨中奔跑飞驰,迷宫一样的梨树林,让我很快迷失方向。我知道我在找谁。五年了,我竭力不去想那个人,但是他总能以各种方式光临我的梦境,而且从未露出他的脸。有时是声音,有时是背影,就是不给我看他的脸。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在黑暗通道里摸索着前行,依稀可以闻到梨花枯萎的花香,而黑暗中总传来他轻微如叹息的声音,“四月,是你杀了我。”

  对,是我杀了他。杀了他的家人。这么多年我从未梦见过伯伯,想来他是恨我的。

  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片火海。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我喘着气摸到了那个装着水晶鞋的礼盒。打开盒盖,水钻在黑暗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如幽灵的眼睛。没有留名,但同样有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猜猜明年你会收到什么?”

  一年很快过去,二十岁的生日如期而至。生日还差几天的时候我就忐忑不已,我该不会收到个炸弹吧?芳菲说:“有可能是个戒指,要么就是项链。”我问为什么,芳菲说:“你想啊,公主样的礼服有了,水晶鞋也有了,就差个定情信物了,不是戒指就是项链,手链也有可能,反正是首饰。那个人一定是想邀你参加一个豪华盛大的舞会,提前给你把行头准备齐了。”

  “我不是灰姑娘。”

  “你已经是了,只不过王子还躲藏在暗处而已。”

  我横她一眼,“瞎扯。”

  生日这天,李老师打电话要我回家吃饭,还告诉我:“又有人给你送东西了。”

  我已经不去想是谁送的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从十八岁时开始就送我礼物。我只是在猜测,他这次送的是什么。我当然不相信是首饰,因为我不认为童话可以走进现实,而且我本身就不喜欢童话,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响过,灰姑娘就会被打回原形是很残酷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期待。

  李老师家的房子在上海西区某条陈旧的马路边,算是弄堂里最临街的房子。那条马路很有些年月了,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路两边摆着零星的摊点,生意清淡。密密的梧桐树将整条路掩映得格外静谧,阳光从纵横交错的枝叶间漏下斑驳的阴影。每有车子开过去,阴影就会被碾碎,一如往昔的幸福,被那场灾难无情地碾碎。上了楼,我忽然很怕敲那扇门,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一份什么礼物。

  李老师可能在阳台上就看到我上楼了,我没摁门铃,他自己开了门。“这孩子,都到家了怎么不进来。”说着俯身从鞋架上拿了双拖鞋给我。在他俯身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头顶已经白发丛生,背也有些驼了。我不知怎么又想到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李老师从来没有停止前行过。他是真的老了。

  狭小的房子里依旧被收拾得很整洁,窗帘看上去也是刚洗过不久的,虽然颜色褪色了很多,但是很干净。墙上老式的挂钟指针正指着十二点半,正是午饭时间。厨房的灶台上在咕噜噜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排骨汤的香味,李老师拿了把汤勺试味,我从厨房转到阳台,没有看到程雪茹和芳菲。

  “你程阿姨带芳菲去做客了,今天中午就我们两个吃饭,我炖了排骨冬瓜汤,你喜欢喝的。”我听见李老师在厨房里说。

  我嗯了声,猜想芳菲肯定是又被逼着去相亲了。吃饭的时候,李老师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还说芳菲晚上会带蛋糕回来,要我留下来吃晚饭。

  我含糊地嗯嗯啊啊了两声,没有马上答应。晚上我还要到图书馆查资料,最近忙毕业论文,除了寝室,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

  李老师吃完饭就急着出门了,说下午还有课,要我自己看看书休息会儿,等程阿姨回来做晚饭。临到出门了,李老师才想起很重要的事,指着我过去住的房间说,你的礼物搁在床头,一大早就有人送过来了。说完就带上了门。

  我迟疑着走进仅放得下一张床的狭小房间,果然见下铺的枕头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不似前面两次那么大,难道真是首饰?

  我把盒子拿到外面的小厅,就像捧着潘多拉的魔盒,不知道里面会跑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我掂了掂,很轻。肯定不是炸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如果别人真要送我炸弹,十八岁的时候就送了,会等到现在?这么想着,我放松了很多。淡紫色的缎带轻柔地在我指间滑落,我一层层拆开包装纸,然后掀开盒盖——

  一只白色的蜡烛静静地躺在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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