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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十八岁了。

  我常常在想,十八年前母亲生下我时该是怎样的状况。母亲生前偶尔说起过,怀上我的时候并不愉快,身体的不适加上来自各方的压力,让母亲痛苦不堪,几次都想把我做掉。但是父亲不同意,在母亲的日记里曾有这样的话:“他说,即便我们不能长相厮守,好歹也留个纪念吧,如果哪天你一定要离开,就把孩子留给我,他(她)将是我此生最弥足珍贵的纪念,我会为此感激你一辈子。”

  据说,母亲就是听了父亲的这番话后才决定生下我的。

  我就像颗种子,不经意来到这人世间。

  可是把我带到这世上的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了。这些年,我活得有多卑微,连屋檐下的杂草都不如。我本就是杂草,这本无可厚非,我也欣然接受。可是我仍常常在心里问:“既然爱我,为什么要抛下我?”

  一个人在还没学会爱的时候,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尽管心里本能地爱着他们,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们把我带来这世上。一点都不。

  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到底应该是缅怀爱,还是让心底雌伏的恨微微探出头?我十八岁了,已经能用自己的眼光感知这个世界。在我懵懂的感知里,这个世界是如此灰暗,到处都是丑陋的面孔,虚假的谎言。这也是我憎恨自己来到世上的原因。

  一年前,我差点被学校开除。事情的起因是我检举了高三的体育老师黄老师,因为他几次以谈话为名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谈着谈着就把他肮脏的手伸进我的校服裙;或者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趁人不备捏我渐渐鼓起的胸部。

  听说他以前搞大过一个女生的肚子,本来要被开除的,但他家有点什么背景,就给弄了个留校察看。不到一年,他就被撤销了处分。再然后,他遇见了我,很快就原形毕露。

  他的眼睛常让我想起黑夜里的狼。

  我总是隔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汗味夹杂着的腥臊味,那是单身男人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臭味。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我讨厌那种臭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他搞大肚子。

  但我是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怎能逃得脱老鹰的利爪。在高三上学期的一次元旦文艺演出结束后,我被分配在学校的后台收拾道具和服装。同学们很快三三两两地都走掉了,我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把那个装满道具和服装的麻袋拖到保管室。我猜那个人一定在黑暗处窥视了我很久,因为我刚进保管室,他就突然冲进来把门反锁上了。

  整个后台,不,整个礼堂空无一人。除了我,还有那个在我面前一件件脱去衣服的丑陋男人。因为屋顶漏风,保管室天花板上的那盏昏黄的灯泡在无助地摇晃,那个男人的脸也在我眼前摇晃。他很快就脱去了棉袄,下身也脱得只剩了条底裤。

  我完全忘了当时是种什么状况,只知道流了很多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是我的。

  哪怕是只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被逼急了也会啄人。当我被一个山样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得逞。挣扎中,我的手触到一根冰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抡起来就朝他砸过去。他应声倒地,不容他起身反击,我抡着那根棍狠狠捶他,然后就是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

  当我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扑出礼堂的时候,迎面撞上我们班的高磊,他是被老师吩咐一起帮我收拾道具的。因为演出结束后他非常饿,就跟同学到校门口的夜摊上吃米粉,当时他还喊了声,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为什么我不去呢?如果我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高磊被我的样子吓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遇到了救星,终于虚脱,眼一黑,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被抬去医院的,只听学校老师私下议论说,他废了。可恨的是,在学校调查事件的发生过程时,那个男人还反咬一口,说我演出结束后主动引诱他到后台,他努力给我做“思想工作”没做通,我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弄废了他。

  李老师,我的养父非常愤怒,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把一个打篮球出身一米八的高大男人弄废。完全是无稽之谈!而且,全校师生有目共睹,颜四月是一个各方面表现都很优异的学生,怎么可能会去主动勾引老师,太荒谬了!

  其实老师们包括学校领导都不信,因为那个男人有前科,把女生的肚子都搞大过,这次的事无疑又是故技重演了。但是那个男人家里的某些背景又再次发挥了作用,在事件上报到区教育局后,来了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做了些笔录,没过几天,我竟然被学校勒令退学。

  理由是道德品质败坏。

  我本来是受害者,竟然反成了道德败坏。

  李老师气得当夜就住进了医院。老师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同学们也都义愤填膺。校长也无奈,说是上头的意思。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守在李老师的病床前,一个劲地抹泪。李老师虚弱地笑着,反倒安慰我,“别怕,邪不压正,老师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学校里或者课堂上,我和李老师仍然是以师生相称。但是在我心里,我早就将这个老实憨厚、任劳任怨的男人看做是我的父亲,在我有限的想象里,他就像是一头负荷沉重的骆驼,孤独地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为了养家糊口,他已经累出一身病。可是他仍然在行走。他一辈子勤劳本分,从不跟人计较什么,也不去刻意争取什么,但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正气,还有一种保护孩子的本能。他在那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跟他的孩子说:“不怕,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李老师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就着急出院。不光是不想浪费医药费,更是要去为蒙冤的女儿讨回公道。为此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和妻子程雪茹大吵一架。

  程雪茹说:“你凭什么那么帮她,她又不是你生的,校长都说了是上头的意思,你非得去拿鸡蛋碰石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我帮不帮她的问题,是一个涉及是非黑白的问题。如果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让孩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是当老师的,如果我都不能给孩子证明这个世界的善恶,我还能为人师表吗?”

  程雪茹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又不是公安局法院的,你能把那些人怎么样?何况那丫头本来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谁知道她背着我们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妈活着的时候作风就有问题……”

  “程雪茹!”李老师勃然大怒,床板敲得咚咚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是你生的,但她也是娘生的吧,她娘已经不在了,不说亡人为大,你怎么能诋毁一个死去的人?四月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比我们的孩子不幸,你不去同情她,反倒这样背后说她以及她死去的母亲,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我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俗人,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不需要为人师表!我只知道米缸快见底了,油又涨价了,这个月电费超标了,厨房的灶台坏了,芳菲舞蹈班的学费又要交了……”

  激烈的争吵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传得很远。

  我拎着饭盒什么也看不清,任泪水在脸颊冰冷地滑落。我来的时候在下雨,走出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地飞落,宽阔而冷清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在寒风中看着自己印在雪地上的脚印,那么孤独。到我手脚冻得麻木,几乎无力站稳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条颓败的弄堂里。我跟母亲住过的小楼还在。房子已经被莫家收回去了,不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抬头看着二楼的露台,围栏上也已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呛人的味道。一楼的门面关着,原来租住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弄堂里追逐。也有哪家大人的责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在寂寞的弄堂里传得老远,格外刺耳。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怎么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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