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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立即就哭了,抱着母亲说:“妈妈,我不要过好的生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远?”我问过母亲。

  母亲说:“永远就是没有尽头。跟天空一样,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有了一个习惯,喜欢仰望天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喜欢聆听风和云朵掠过天空的声音。我们住的那栋小楼,有个小小的露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在沐浴后倚着露台的木栏杆,让风鼓起我的白睡裙,让长发在风中飘飞。那个时候的天空总是格外蓝,衬得云朵更白了,像弄堂口小摊上卖的一团团的棉花糖。长大后,我觉得那些云更像一朵朵白的莲,在少女美好的遐想中无邪地绽开、绽开。生命中再没有那样极致的美丽。

  然而,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我美丽的少女时代在十四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却没有跟往常一样在楼道里闻到饭菜香,推开门,母亲一个人怔怔地对着露台坐着,一动不动。

  “妈,我回来了。”

  母亲含糊地嗯了声,仍是不动。

  “妈,我饿了。”

  母亲还是只嗯了声。没动。

  我瞟了瞟饭桌,又到厨房看了看,没有晚饭。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忙丢下书包就跑到母亲身边,“妈,怎么了?”

  母亲这才侧过脸,迷茫地看着我,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她满脸的泪。我从未见过母亲流过那么多的泪。

  母亲梦呓般地说了句:“你伯伯去世了。”

  声音喑哑,低不可闻。

  我呆住了,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太突然了,伯伯已经几个月没来看我们了,才几个月,怎么就去世了?

  我记得伯伯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消瘦得厉害,他跟母亲在楼上说了很久的话,母亲送伯伯下楼时,眼眶是红的。后来我才知道,伯伯病了。母亲没说是什么病,但她连续几个晚上在露台坐到天亮,我就猜伯伯病得不轻。再后来,我从母亲口里得知,伯伯那次来,是想跟母亲登记结婚,伯伯的妻子在很多年前去世了,伯伯一直单身。伯伯在病重时提出跟母亲结婚,不为别的,只为了给我们母女一个名分,让我们名正言顺地成为莫家的人。

  母亲拒绝了。

  她说:“我这辈子都不要成为莫家的人。”

  伯伯劝她,“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四月着想,有了名分,你们就可以继承我的财产,下半辈子的生活也好有个保障。”

  母亲还是拒绝。

  伯伯说:“我没有时间了,我放心不下你们母女,佩兰。”

  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怎么回答的伯伯,但我后来在母亲的日记中看到这样的话:“我明白他的心,这么多年,我就是个木头也会明白。他是个好人,除了去世的四月她爷爷和敬池,他是莫家唯一的好人。他问过我,他是不是比敬池差很多。我说不是的,我说只因为你不是他,我命里的人,只有一个他。当时他很伤心……这么多年,他一直很伤心。偏偏好人多劫难,他得了这么重的病,在这个时候还提出来给我和四月名分,他真是好人。但我不能答应,我虽然穷,但总还有点骨气,即便我得了这名分,他们家的人也未必接受我们母女。那样恶毒的话,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听到,更不能让我的女儿听到……”

  伯伯得的是肝癌。

  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么多年,伯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和妈妈,就等于是我的亲人一样,我从小就很亲近他,喜欢他的笑容,因为他笑起来总是和煦如冬日之阳,说话的声音也醇厚动人。虽然我年幼,但我很早就感觉出伯伯喜欢母亲,但他是个绅士,举止得体,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在他身上有着最完美的体现,除了微笑着跟我母亲说话,他连我母亲的手都没有碰过。这是母亲后来在日记中写到的。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没了?

  我哭了起来。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在我的感觉里,伯伯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不停地用袖口拭泪,总也拭不完似的,母亲说:“无论如何,四月,你要到你伯伯的面前磕几个头,他是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

  母亲决定带我去参加伯伯的葬礼。

  母亲一相情愿地认为,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去葬礼上敬献一束鲜花,莫家的人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当年母亲没被允许出席父亲的葬礼,是因为她和父亲关系特殊,还生了我,父亲正室嫉妒她才将她赶出灵堂。但母亲跟伯伯清清白白,伯伯夫人又早已过世,他们家的人不会这么不通情理的。

  伯伯的灵堂设在莫家大宅梅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莫家,遮天蔽日的绿树掩映着一栋西式宅院,白色的主楼造型很奇特,屋顶是圆形的,有些像明信片上的那种俄式教堂。在主楼的两边各有一栋两层的附楼,风格跟主楼类似。而在大门和主楼之间,隔着一个空阔似广场的花园,鹅卵石小道蜿蜒过去,竟然看不到头,只看到翠绿如盖的树林中露出精致的圆屋顶。

  梅苑的大而华丽是出了名的。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到过后山,偷偷爬进去过。因为我读的小学就在附近,有一次放学了被小伙伴拉到后山看梨花。后来被母亲知道了,平常连重话都不说一句的母亲那次狠狠揍了我一顿,从此我就是经过那里,也要绕道而行。

  母亲说:“这辈子都不准再踏足梅苑一步。”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非常严厉,可是她的严厉没有让我害怕,却让我很悲伤。母亲很悲伤,含泪说着那样的话,至今想来都令我心碎。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梅苑,我竟莫名被吓到,光那气派威严的镂花铁门就让我望而生畏,像是巨兽的口,张口就能吞人。

  因为是葬礼,大门敞开着的,进进出出的人和车很多。伯伯生前为人口碑极好,加之交友甚广,来吊唁他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门口有保安,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和我进入了梅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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