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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是谁在漫天黄沙的跋涉里把你想起?是谁在长夜的孤独里念起你的名字?是谁在布达拉的藏歌里一声声呼唤你?是谁在仰望雄鹰盘旋时为你掩面而泣?是谁在苦难的年华里感叹不能与你生死相依?又是谁期望在往后与你携手魂归故里?亲爱的,是我啊,你永远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万水千山一直在追随着你……

  当这段话从高澎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好半天都愣着的,当时我们正在湘北一家海鲜酒楼里吃螃蟹,他大老远从长沙赶过来,我当然得好好招待他。

  “高澎,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

  “当然。”

  “你真该去当作家!”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觉得。

  “别这么看我,考儿,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是在说台词呢?”高澎啃着螃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罗布泊死里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后来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来见你是因为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刮目相看。回内地后,我还是没勇气来见你,一个人到深圳闯天下,事业有了点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来找你,谁知一打听,你老人家早就飞到美利坚晒太阳去了……”

  “那你怎么买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还不是想念你,经常过来转,偶然一次来,看到在水一方贴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买下了,反正漂了这么多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错,主人迁居外地低价贱卖……”

  我瞅着他,心里莫名的感动,其实鬼都知道,他买下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爱的男人曾住在那里,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点,从而更接近我一点。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两码事嘛。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他有着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气魄,现在的高澎已经不是小有名气了,他因为两年前拍摄的一系列西藏照片而名声大噪。据说还经常受邀出国展览,但是摄影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业余爱好,他现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广告公司的老板,雄厚的艺术功底,加上聪明智慧的头脑和洒脱的个性,这小子在那边居然混得风生水起,难怪他可以一口气买下在水一方,我知道这房子再贱卖也不会低于一百五十万,有了实力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你现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啊。”我喜欢拿他打趣,看到他这么有成就,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过去精神颓废、自卑自贱的高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看来罗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这么跟你说吧,考儿,人从生死线上迈过来后,很多东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计较什么,活得真诚热烈才是最重要的,罗布泊捡回一条命后我到了西藏,那里无论是天空还是人的心灵,都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里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饱满,脑子也空前的单纯……”

  高澎嚼着满口的螃蟹,果然见他脸庞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种大彻大悟的东西在缓缓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有些皱眉头:“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清楚在我离开后你遭遇了什么,不过亲爱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凡事看开点,看开点,顺其自然最好。”

  我叹口气,直摇头:“可是高澎,世间的事,千灾万难皆能渡,就怕天不从人愿啊,我也想解脱的,很难……”

  “不难!”他打断我的话,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们好好闯荡一番事业,你一定可以走出来的,像我这么个烂鬼都可以脱胎换骨,你有什么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干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工作过了。”

  “你不是会写吗?做做广告文案,绰绰有余!”

  我还是摇头,高澎继续不遗余力地说服我,最后我答应去深圳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说服了我,而是我觉得如果再这么待在家里,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会疯掉,出去换换空气也未尝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长沙滞留了两天,拜访了过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面聚会,暂且忘却了很多过往的伤痛。可是当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时,站在露台上,面对满湖春水,我的心却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有多深重的爱,就有多浓重的幻觉。客厅的那架钢琴还在,高澎说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房价里了。这高山流水的琴啊,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无望,幻觉还在继续,耳畔似乎又响起他入心入骨的琴声,我不会忘了的,会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心碎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委屈和痛苦。相反,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里竟如注满春天的雨丝,一点点的变得柔软、清晰。

  他会理解的,我的离开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米兰,其实我更害怕面对他的死亡,无法想象,一点点都不能去想,那是我思维中的一块禁地。而我答应了他的,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他也答应了我,他若先去,必在另一个世界等我,他的目光如同上帝无处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沦,他会失望的。

  当我在钢琴上奏响一曲《爱》的主题曲时,高澎吃惊得差点从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他端着杯红茶说话结结巴巴。

  “三年前就会了。”

  高澎无奈地叹着气,“看来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无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侧身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答应跟你去深圳,并不表示我给你机会,而是我真的想换个环境,好好的活着。”

  “考儿,你太低估了我纯洁的心灵,我是那种乘虚而入的小人吗?说实话,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门外碰见你就把我吓一跳,我以为见到的是你的亡灵……我很心痛,考儿,你挽救过我,现在我也想挽救你,让你到另一个陌生的空间找回属于你的勇气和希望,爱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会让他一直住在你心里,我又怎么可能占据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则三年前就不会跑去罗布泊玩命,哪怕现在事业有了点起色,我也没想过要对你怎样,有一种爱,是只能在内心存活的,拿出来就见光死了。何况我对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找得到爱和希望,从而扬眉吐气地活到现在?”

  “高澎,你这混蛋!”我手臂支在琴盖上,掩面而泣。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这么骂我的,”高澎嘻嘻笑着,他这人不正经惯了,猛一正经让人很不适应,“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吗,臭小子,有本事啊你。”我破涕为笑。

  “谢谢你,考儿。”他又恢复了“正经”,但看上去还是很不正经。他眯着一双小眼睛,对自己作了一番总结:“我这人吧,就是这样,生命力顽强,什么样的打击都承受得住,在西藏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对生活、对生命彻底的领悟了,差一点就去当喇嘛了……后来我还是决定回到现实世界,因为躲避是弱者的行径,我怎么着也是个大男人,卓玛跟我说,是男人就应该像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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